第138章 沧海桑田
刘继业逃回城去之后,为他六百壮士带孝祭拜,痛哭失声。经此一战,皇帝刘继元心惊胆战,对于夜间袭营的提议再不敢接受,只令四城紧闭,防止宋军再度攻城。这位后汉皇帝在宫阙之内每日登高远眺,向北方怅望,犹如一块望夫石,他的求援信使早就派出去了,可是契丹人却始终不曾露面。难道父皇帝已经抛弃了他这个儿皇帝吗?随着时间的推移,刘继元愈来愈是绝望。
这两天,杨浩已和程世雄相处的亲密无间,杨浩上一世养成的规矩本份、文质彬彬,在这些老兵油子的影响下已荡然无存,现在的他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兵了,一个有些痞气却更具野性的军人。
这一天,他和范老四、刘世轩,带领一队军卒离开了大营,向西南方向扫荡。因为军中接到消息,被打得溃散四逃的北汉残兵这两天破坏了粮道,袭击了自广原赶来的辎重队伍。由于程世雄这支人马原本的任务就是负责扫荡外围,因此官家将原本围攻西城的禁军稍做整顿后重又调上前线,代程世雄分担一部分防务,令他出动一路人马确保粮道安全。本来杨浩是他的亲兵,不需执行这样的任务,但是程世雄嘴上虽说军营之中不循私情,对他毕竟有些关护,便让他担负了这个任务,其中不无锤炼之意。
“杨指使,前方有一个村子,说不定就有北汉的残兵败将躲在村中,咱们要不要去搜一搜?”
范老四指着前方一个小村庄向杨浩询问道。范老四和刘世轩是这一路人马的“差使”,是官,但是没有品级,只是这百十名士卒的统领,杨浩是程世雄亲兵,派出来之后临时委了个“指使”的官,是这支队伍的负责人,不过这“指使”同样是不入流的小官,连品级都没有。
杨浩向前望去,只见平原上有一个村落,村子十分的破败,残垣断壁、茅屋土墙,村前又有一条小河流过,四下一望都很荒芜,纵然真有北汉残兵,也没有办法在此设伏,便颔道道:“使得,我率一路人先进村去,刘大哥,范大哥,你们在侧翼照应。”
杨浩头一次带兵,虽说手下只有百余名士兵,当得又是个比弼马温还小的官儿,但是有任何决定都十分的谨慎,对士卒们也十分的关护,“兄弟们给我冲”和“兄弟们跟我冲”哪个是真把别人当了兄弟,纵然这些士兵全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也能分得清的,他谨记着“身先士卒才能得到士卒的拥戴”这句话,遇事必身先士卒,一天下来两个原本十分倨傲的“差使”已经对他有了几分真正的敬意。
杨浩说完不待他们推辞,便率了一路人马先行往村子里走去。村子里静悄悄的,这一队大兵持刀扛枪的冲进来,也没有鸡飞狗跳的景象,这个村子实在是太穷了,就像村口那两株叶子稀疏的百年老枣树,干瘪的不见一丝油水。
杨浩并不向每处院子、每间房子搜索,那些破院子、破房子藏上十个人便无法遮掩行藏,他只是沿着大路向前走,一直走到村子尽头,在一些主要路径上都安排了警备,这才向后面遥遥挥手示意,范老四和刘世轩两个兵油子立刻率领所部散开,逐门逐户地搜索,将村民们驱赶出来。
村子里是有人的,尽管兵灾四起,可是这些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儿,从生到死到过家门二十里外地方的人屈指可数,他们生于此、长于此,便也只想死于此,尽管这里是那么的贫瘠。所以当这些没有什么见识,但是却见过大宋兵、折家兵、北汉兵、契丹兵,甚至西域杂胡远来劫掳的盗匪的百姓们被一家家的从房子里赶出来时,杨浩没有从他们脸上看到惊慌,而是一片木然的神色。
这些村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是无一例外的是骨瘦形销,衣衫破烂,有些人家穷到孩子根本没有衣服穿,裹着破旧的被单儿走出来的。
杨浩微微皱了皱眉,对迎上前的范老四道:“都是些苦哈哈的村民,没有一个像当兵吃饷的,不要难为了他们。”
范老四咧嘴笑道:“哈哈,杨指使不必担心,这些村民家里除了些破烂的坛坛罐罐,还有那一床快要烂掉的被褥,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兄弟们看不上眼的。”
杨浩提着刀,目光在那些神情呆滞的村民们身上一扫,见到几个面黄饥瘦的年轻姑娘,便道:“嗯,不管有没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许劫掳,这是我带兵的规矩,还有一条,不得奸淫妇人。”
范老四道:“这一条,范老四敢向杨指使拍胸脯儿保证,咱们程大将军麾下,攻城掠地,疆场厮杀,拾拣劫掠钱财的事是有的,大将军也不禁止,但是这一个淫字,咱们程家军是绝不会触犯的。”
范老四话音刚落,就听一桩破宅院里传出一声妇人的哭喊:“军爷开恩,饶过了我母子吧,哎呀……”
杨浩眉尖微微一挑,立即举步向那栋房子走去,范老四刚刚在他面前夸下海口,如今听这动静,也不知是否哪个军卒见色起意,要欺凌人家妇人,不禁悻悻地骂了一句,随着杨浩快步赶去。
杨浩赶到那栋院落,就见一个士卒一手持刀正要往房里闯,一个妇人却拖住他的胳膊使劲儿往外拽,同时苦苦哀求道:“军爷,小妇人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
杨浩看这情形不像是军卒欺凌妇人,脸上怒容这才敛去,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军卒扭头一看是他,连忙振臂甩脱了那妇人,说道:“杨指使,属下奉命搜查房舍,将所有村民带出来,可这妇人却借口她的儿子身染怪病见不得光,一味阻挠,这房中想必是有什么古怪之处。”
“哦?”杨浩向那妇人看去,这妇人年岁并不太老,感觉上似乎只有三十出头,但是头发花白、脸色憔悴,依稀有几分自己老娘的影子,杨浩心弦微微一颤,忙道:“大嫂且莫哭泣,你儿子多大了,生了什么病,竟然见不得光的?”
那妇人见他说话和善,连滚带爬地便扑到他脚下,流泪哀求道:“这位太尉,您行行好,放过了小妇人、放过了小妇人的儿子吧,我家穷破不堪,哪里会藏什么汉兵,小妇人不敢欺瞒太尉,我儿自幼患有奇病,平时看来全无异样,就是见不得日光,只要被日光照到,便起一身疱,弄不好便要全身溃烂,有性命之危。小妇人说的全是实话,村中老少人人知道,绝不敢欺瞒太尉啊。”
范老四勃然大怒:“你这妇人又在胡说,你儿倒底是人还是鬼?天下间哪有一个人好端端的什么都不怕,唯独怕见日光,你这分明是出言搪塞,欺哄我家指使!”
那妇人被他一喝,吓得浑身发抖,杨浩挥手制止了范老四,弯腰将那妇人搀了起来,缓声道:“本指使奉命搜索北汉军残孽,这房子是一定要搜一搜的,你既说你儿不能见日光,那我便进去看看,如何?”
那妇人还未答话,范老四便道:“既如此,那属下进去搜搜。”说罢抬腿便踢开房门闯了进去。杨浩心下感激他对自己的关爱,但是对他莽撞的作风却不太适应,他微微皱了皱眉,随后跟了进去。
房门踢开,一束阳光照进去,在地上形成一条长方形的光影,在对面炕头上,蹲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抬起一条细黄瓜似的小胳膊,正努力遮挡着刺眼的阳光。
范老四进了屋只看他一眼,便当他死人一般不再去看第二眼,他紧握钢刀谨慎地四下打量着,可是这残破的屋子里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到处空空落落的,哪里藏得住人。
杨浩跟进屋来,看了那孩子一眼,说道:“关上房门。”
随后进来的那名士兵忙把房门掩上,房中光线顿时柔和起来,炕上那个孩子这才把手轻轻放下,那双眼睛向杨浩望来。他瘦的可怜,细细的脖子撑着一颗比身材相比显得有些大的脑袋,他的皮肤惨白,眼珠有些发黄,蹲坐在炕头儿上的样子就像一条狗儿,可是他的眼神却像是一匹狼。
杨浩一步步向他走过去,那妇人紧张地叫:“太尉老爷。”她想冲过去护住儿子,却被那军士一把抓住。
杨浩温和地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不答,只是用一双敌视的眼睛看着他,杨浩微微一笑,说道:“你娘没有骗人,我相信她说的话。”
小孩子眼中的敌意立即消失了,小孩子的心灵世界是简单的,爱简单、恨也简单,而且容易满足,杨浩这句相信他母亲的话一出口,便立即博得了他的信任、亲切,还有感激。
“你从小就生了这样的病,没有出去玩过吗?”
这一回,小孩子说话了:“出去过,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娘就每天晚上陪我出去,没月亮的时候要打灯笼,这村里我熟得很,我还爬树掏过鸟蛋,可是……没有人陪我玩,别人家的孩子那时候都睡觉了。”
“嗯。”杨浩亲切地摸摸他的脑袋,头发很稀疏。他知道,这孩子得的是一种奇怪的皮肤病,一万个人里也未必会有一个人得这种病,眼前这个孩子无疑就是其中一个。在这个时代,一个只能晚上见人的人,他该活得多么艰苦,他的家里很穷,而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但是他的母亲仍然疼爱他,抚养他,可以想见在这本就贫穷的小村庄里他们娘俩儿活的多么不容易。
杨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儿。”
“没有大名?”
“没有,我要名字没什么用的,除了娘,我见不到旁人,也没有人叫我。”
杨浩听的心里一酸,他是个孤儿,可是这个孩子比他更孤独,所以也更早熟,他的话引起了杨浩的共鸣,他沉默了片刻,探手入怀,摸出了四十文大钱。那是他领的一个月的军饷。杨浩把那钱全放在了炕头上,然后向范老四和那军卒摆摆手,说道:“咱们走吧。”
那个狗儿用灼灼的目光盯着他,等到杨浩走到门口,他忽然问道:“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杨浩回头看他,笑道:“大叔叫杨浩,记住了?”
狗儿歪着头,看得出他在很努力地记下这个名字,然后他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杨浩大叔,我记住了。”
杨浩摇头一笑,他因为一时的心灵悸动,随手把这个月的饷钱都留给了这对可怜的母子,他不可能见到每一个可怜人都因为怜悯而去帮助他们,也帮不了他们一辈子。这一刻的偶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离开这户人家,杨浩在村中又搜寻了一阵,这个村落是从广原往北汉城下运粮的一条必经之道,但是村中并没有那些北汉残兵的踪迹,从这些村民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此时已是午后,虽然不是正午烈日,但是阳光依然炽热,杨浩率队又向前搜索了一阵,便向来路返回。
当阳光终于不再那么炽热的时候,杨浩率人赶回了北汉都城。翻过一道山梁,看到眼前大平原上的那座孤城时,杨浩一下子呆住了,他带领的一百多名士兵也全都呆住了。
眼前原本是一座雄伟的城池,在那城下,一座座营寨绵延无际,营寨中旌旗如云,战鼓如雷,城池四面,都有无数戴着红缨范阳帽的战士在厮杀着攻城,箭矢来往如乌云密布,数百架抛石机抛掷的巨大石块如流星雨轰击着大地……但是现在,那些景象全都不见了,连绵无际的营寨没了,四面攻城的大军没了,暴风骤雨般的弩箭没了,空中往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巨石没了,洪水滔滔而来,淹没了半城,北汉都城如今已是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