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三)
车子一路驶向天津饭店,柏雨山接到龙椿来津的电话后,就早早预定下了房间,还在房间里准备了龙椿要穿的孝服。
片刻后,龙椿下了车,柏雨山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路几乎没有动静,且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做他们这一行的,引人注意就是自找死路。
龙椿今日冒然来津,还在白天出门,这其实也是忌讳的。
但没办法,皇上一辈子也得御驾亲征几回。
人情上的事,她不得不成全。
龙椿先一步进了房间,柏雨山没有跟着进去。
他站在酒店的走廊里来回望风,确认四周无虞之后,才懒散的点上了一根烟,边抽边靠在门框上,等着龙椿换好衣服出来。
龙椿进了房间后,先是进浴室里洗了洗手,又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
她的脸还是那样,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
没有一点特色出挑的地方,也没有一处扎眼丑陋的地方。
倘若照相馆里要拍一张标准女子肖像作为样片,那么龙椿这张普通到让人无话可说的脸,简直再合适不过。
龙椿对着镜子笑了一下,发觉自己的笑容也很平常,无甚特色,甚至还有一点白开水般的乏味。
她撇撇嘴,想起在来津的火车上见到的一位女子。
那女子穿学生装,大眼睛,长睫毛,小脸白的像是被糯米纸糊住了。
长相虽不绝色,但笑起来甜的像根儿糖葫芦。
龙椿挺喜欢那种长相的,美不美丽不打紧,至少看着喜庆嘛。
她就不行,她不喜庆。
龙椿幽幽叹了口气,心里暗暗的想着。
倘若人真有来生,那她也要投胎去一个读书人家,做一个达礼小姐,嫁一个文明夫婿,生一对可爱儿女。
如此这般,才算得上是美满人生吧?
龙椿一边微笑着幻想,一边将床上的孝服换上。
她素日是不穿裙子的,柏雨山也知道她这个习惯。
所以他给她准备的孝服,只是一件奶油白的牛津布衬衣,并一条紧腿的黑色英式高腰裤,鞋子也是轻便好走的中腰马靴。
这一身打扮,比之天津小姐们平常的装束,简直有些女扮男装的嫌疑。
它们更像是骑装或者猎装,男子穿起都会稍显硬朗,可穿在龙椿身上,却一点儿也不违和。
大抵是因为她一米七八的个头儿,撑住了衣服的形廓。
再加之她腰身精瘦,肩头平直,大臂小臂虽然纤细,却隐有肌肉勃发的痕迹。
是以这一身行头,竟叫她穿的十分利落。
拾掇好了的龙椿将两只手伸到脑后,将自己的及腰的长发捏成三股,粗粗编了一个麻花辫。
又将麻花辫盘桓起来,挽成一个干脆的发髻。
末了,她又拿起床上的一朵小白花,簪在了麻花辫发髻上。
临出门前,龙椿又回到浴室里照了照镜子。
镜子中的她身姿利落,眉眼平顺。
盘起的发髻隐约带给她一点小妇人气质,倒比往昔看着多情。
龙椿对镜一笑,挺满意自己今日的装扮。
笑着笑着,她又在心中暗道,怪不得说女要俏一身孝。
连她这样杀戮无边的女子,都能被一朵白花衬托出楚楚可怜的意味,可见老话儿是在理的。
柏雨山见龙椿出来后,莫名呆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龙椿劲装在身,他只是没有见过龙椿盘发戴花。
柏雨山眨了眨眼,诚恳道:“阿姐簪花很美”
龙椿甚少听别人评价自己美丑,而今乍然一听,居然还挺入心。
于是她慈爱的摸了摸柏雨山的脑袋,矜持的说了句。
“知道了”
柏雨山身高有一米八六,旁的女子想在他不低头的情况下摸他脑袋,那是十分为难的。
好在龙椿身量高,伸手便能摸到。
龙椿带着柏雨山下了饭店大堂。
正准备乘车赶去韩公馆奔丧,就见韩子毅身穿军装,肩佩孝章的站在饭店大堂里。
龙椿人还站在楼梯上,韩子毅就抬头望了过来。
两人目光于空中交汇,彼此都是一愣,愣过之后,又双双点头致意。
须臾间,韩子毅挪动脚步走到楼梯下。
等着龙椿走下来的同时,还预备伸手接应她一把。
可龙椿极少被人当做淑女对待,是以他这厢一伸手,龙椿先是一愣,并不知他要做什么。
于是下意识就把一直捏在手里的咖啡奶糖给了他,还从善如流的接了一句。
“节哀啊,韩少帅”
韩子毅闻言一怔,却又笑了。
他笑纳了这颗奶糖,见四下无人后,便俯身到龙椿耳边低声道。
“咱们都领了婚姻文书了,你还连名带姓的叫我吗?”
龙椿愣了愣,伸手搀住了韩子毅的胳膊,两人一边向着外头走去,一边放低了声音谈话。
“话是这么说,只是我怎么叫你呢?子毅?还是你有表字?你说一个出来,我听你的就是了”
韩子毅闻言,眉眼一动,他想起了白梦之自幼叫他韩家哥哥的情景。
彼时那丫头虽叫的不情不愿,但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叫出一声哥哥来,还是很能酥人骨头的。
他挺想念曾经那份心动的。
“你叫我哥哥吧?”韩子毅说。
“嗯?”龙椿疑惑了。
她伸手拉开了饭店外的车门,跃身坐了上去,韩子毅紧随其后。
柏雨山则很有眼色的和汽车夫坐在了头排,把后头的位置让给了二人。
待到四人坐定,韩子毅伸手对着车窗外招了一下。
那辆送他来天津饭店的凯迪拉克,就跟随在了柏雨山的车后。
龙椿坐在后座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问:“你几岁?”
“二十八”韩子毅答。
“几月生呢?”
“二月十二”
龙椿闻言一乐,反手就捏了一把韩子毅的脸皮。
“那你当不了我哥哥,我二月九生的,足大你三天!”
韩子毅看她乐的真心,便也跟着她笑了,又道。
“可惜了,那你叫我表字吧”
“台甫是?”
韩子毅低头剥开了那只咖啡奶糖,又捻着糖纸送进了龙椿嘴里。
“怀郁,韩怀郁”
龙椿闻言低头一笑,咬住奶糖安稳靠在了后座的牛皮软包上。
她想,韩子毅这个表字很好,因为韩子毅这人看起来,的确是有一些忧郁气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