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2)
不过春儿说,“看上去好傻哦,都跟他们说不要出现在这里啊,天哪……”
系青对此事感觉无关痛痒,在此时,在这个年纪,在社交场合上,他一直比两个弟弟表现的合乎礼数,应对清晰。看着张浩父亲与爸妈把酒言欢,系青心内暗叹,很奇怪他之前为什么会认为张浩爸爸能帮他找计然呢?唉,象春儿说的,好傻哦……
在长辈们的觥筹交错,笑语喧哗里,系青一瞬顿悟,所谓的人生境界,其实不象老师们教的那样,关乎什么理想不理想,大部分时候,只是“过得去”三个字。他过得去过不去?哦,拜家中高堂的社会地位所赐,他还算是过得去的。
过得去,不必较真~~只这一瞬,耗尽天真。系青也因这一瞬而清楚,他和父母之间的感情,再也无法回到曾经的那种依赖和亲昵。
常蓝正自筹划,“其实大学读差一点也没什么,考研究生一定要考到很好的学校去,出国是肯定的。所以就算考上大学也不能松懈,你们说是不?成绩不能落下……”系青笑盈盈为爸妈杯子里添满啤酒,听席间其他家长夸赞,“系青懂事儿啊~~”哦,这真过得去,他是随处发情的qiang jian犯没关系,是砸玻璃的浪子没关系,是教唆弟弟偷窃的混蛋没关系,是杀人未遂的怪胎没关系,是需要去看心理医生的病人也没关系。
想通这一层,系青身心轻松,再无芥蒂。
青儿和张浩,对席间大人们的谈话内容很不感冒,私底下聊自己的,“韩老师怎么没来看我们?”
韩老师此时在南下的飞机上,与丈夫女儿一起。
“唉,真要跟我去过苦日子?”男人语气里有满足,也有不安,一径唠叨,“租的房子小,没冷气,很热的。新房子刚付首期,还没装修好呢。”
“我实在很想你啊。”女人扬着杏眼,腻着嗓音,边小声说,边照顾着贪新鲜,大口吃飞机餐的女儿。也只能这样说,不然,告诉丈夫,她对每次丈夫探亲回家,总是电话里找来跟丈夫聊公事的女人,很不放心?也不能告诉他,她常常不由自主,惦记着不该惦记的人。
“荳荳,你真的打算放弃老本行,不教书了?”男人问女人,“我真怕你会后悔。”
韩荳荳拨拉拨拉自己的短发,笑,“不,不会后悔。有人看我手相,说我天生帮夫运,我找个离你近点儿的工作,咱们共患难,同甘苦,不好吗?呃~~借你手看一下,让我看看你桃花旺不旺?”韩荳荳抓起老公一只手。
男人嚼着可乐里的冰块,傻乐呵,“桃花?啥年纪了,哪来桃花?还牡丹花呢。”他很大方,“不用借,我的手就是你的。”
不用借,光明正大的拥有,多好!韩荳荳心满意足,她不后悔!
“不后悔?要左手?确定?”卡拉OK包厢里,春儿伙同浩子和顾老师一群人,在一起瞎闹。一枚硬币,弄个障眼法,从左手换右手再换回来,就这么点儿事儿,大家玩儿的不亦乐乎。顾老师猜赢了,说要唱歌,唱一首韩老师拜托他唱的歌儿,“怀念过去常陶醉,一半乐事一半令人陶醉,梦如人生快乐永记取,悲苦深刻藏骨髓……”
韩老师与他话别时候说,“能帮我个忙吗?孩子们高考期间,替我去看看他们。”
“成,没问题。”顾老师答应,瞅着女人把她抽屉里的东西一件件放进纸箱,她中间抽屉上的锁,还是他帮她换的~~冬天时候,她丢掉了抽屉钥匙,偏跩得象个女王,气势不弱,指挥她的学生还有他,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哦,说起来,还真是个粗枝大叶的家伙,裙子拉链没缝好也不介意,顾老师还记得这个女人有点圆嘟嘟的小蛮腰,曲线柔和,性感撩人……都过去了……“我答应他们考试完了,一起去唱歌,你没告诉他们你要走是吧?”
“没。”韩老师弯腰收她抽屉里的荣誉证书,厚厚一叠,“他们都忙着考试呢,不好分心。”
“嗯,还有没有要我帮你的?”
“帮我给他们唱只歌儿吧,你会唱的,每当变幻时。”
“哦,我会,还有要我帮忙的吗?”
“有,跟我说再见。”韩前辈冲小顾促狭地眨眨眼睛,她在笑,笑容象啤酒里的气泡那样清爽,“一定要用中文说再见。”
“好,再见。”他用纯正的普通话与她说了再见。他没告诉她,继她离开后,他也会离开这里。他们都将不知对方的去向,在此后的岁月里,试着将对方遗忘。
向北的火车车厢里,有女生大声喊,“顾卫敏,顾卫敏……”
顾老师举手,“这儿,谁找?”
坐他对面,一个捧本《窗边的小豆豆》,大庭广众之下,无甚顾忌,泪如泉涌的女孩儿,发出与顾老师重叠的声音,“这儿……”
衬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年轻的男人女人,错愕相对,异口同声,“不是吧?你也叫顾卫敏?”又不约而同,“对,我是……”
周围好事多旅客已然大笑,“缘分,这是缘分。”
是的,缘分,差不多就是这样开始的。相同的名字,象不象藤井树?
你还在读书?
不,毕业了。
哪个学校?咦?不,不可能,你真那个学校?我也是,95年毕业的~~啊~~教学楼后面那棵白杨树?知道,知道,很容易爬进去偷封好的卷纸,哈哈哈哈……工作啊,老师,曾经是老师。
哦,我马上要做老师……
你喜欢这本书?
太喜欢太喜欢,决定,以后我的小孩儿,名字叫豆豆。
荳荳是个好名字……
这天早上,怀系青是广场边那家书城的第一位顾客,他买了一本书,《七剑下天山》的下册,然后坐在书城一楼的大厅,慢慢看,慢慢等。明净的玻璃门外,烈日炎炎,干燥,霸道,闪着耀眼白光,天空微蓝,无云,热,撕心裂肺。
“这么热的天气,石头都会被晒化,急诊也不要选这种天气吧?”时隔一年,又回到急诊工作的周大夫,脚翘在桌上,摆弄着一只魔方,跟学生胡扯,“好容易有天清净,今天不许吃饺子,谁知我跟谁急。”
最年轻的学生一脸恐慌,“我早上吃的饺子。”
周大夫脸放下来,“你家地主啊,一大早吃饺子……”
护士通知,“县里送来两个人,做好准备。”
周大夫出门接车,救护车加一辆国产切诺基疾驰而至,噼里啪啦下来好几个人。病患男性,已回天无力。女性~~“计然?”周大夫愣撰~她在急救过程中被开胸做心脏按摩,天啊,谁干的?周大夫气得骂县里跟来的医生,“他妈的你们就这么干活?你这是用刀切的还是用手榴弹炸的?”
县里来的干瘦大夫却异常兴奋,“可是我救了她,她活了,本来没心跳的……”
“医生,救救我儿子吧,我给你跪下了。”一位悲痛欲绝的中年女人,失控地揪住大夫,对周医生来说,这真是在急诊常遇的戏码。
另位生得斯文干净的少年扶住中年女人,劝慰,“妈,你冷静点儿。”但他也不见得冷静,哭诉,“医生,拜托你救救我哥。”
乱成一团的局面,还有人~~“周大夫,我姐怎么样?”
大夫定睛细看,面前的漂亮丫头,正青春逼人的年纪,一头黑发披在背上,想是形色匆忙,送病人前来,看上去穿的随意,即使衣着粗陋,一身家居短裤大T恤,神情惊惶,发丝凌乱,她依旧是眉如青黛眼如星辰,藏都藏不住的艳光四射。
“周大夫,我是计真,你还记得我吗?我姐到底怎么样?”
“小真,是你啊,别急,先让我做个检查。”周大夫挂上听诊器,嚷嚷,“无关人员先出去。护士,麻烦通知楼上心外科下来接人……”清场完毕,大夫叫学生,“把我右边抽屉里的那个笔记本拿来。”他遵守诺言,要通知怀系青。
怀系青留下的,是奶奶家和学校的联络方式。怀家二老,自两个孙子考试完,也松了口气,想敞亮敞亮换个活法,拿着离休老干部疗养的名额,去桂林度假,这一去数月,家中电话无人接听。而怀系青学校已经放假,一样没人接电话。更何况,系青已经毕业了,他不太可能再回去那所高中~~
计然情况危险,她恍恍惚惚,望着周大夫,嘴角动动,气若游丝,连句完整的问候都说不清楚。要是她死了,可能怀系青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周大夫少不得一番感慨,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听到急诊室外,计真正跟同来的老妇吼,“你答应过我妈,会好好待我姐,照顾她,给她做手术,装起搏器,现在想反悔?你不是信佛吗?你这样做,天上诸佛,哪个佛都会给你报应。就算天不报应你,我也会杀了你,你不救我姐,不出这笔医药费,相信我,我一定会杀了你……”计真没哭,一脸愤怒暴戾,说的每个字,都认认真真,从牙缝里挤出来,双目似喷火。
原来,小然喜欢的《七剑》,是这样的结局,明明相爱的人,却一个独活钱塘,望着潮水伤怀,一个终老天山,对着白雪寂寞。他们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系青直等到日头落山,也没见着他渴望见到的人,计然没来赴约。啊,他找不到她,也等不到她!难道,他和她也要相忘于江湖?!
城市里,白天被肆虐阳光照耀一日的钢筋水泥,这会儿正不遗余力,释放着热度,快把整座城池变成一座大烤箱,水深火热。茫然无助的系青,忍着暑气逼人,不由自主,又找回去计家旧屋。
还是那条旧巷,还是一座空屋,他写下的白漆字,也还在墙上,被染成脏兮兮的灰色。系青这时才发现,可能计家搬走时候太过匆忙,落在院子角落里的一盆茉莉,无人照料,纯靠天养,居然仍活着,寥落开出几朵白花,淡淡清香,在昏昏暮霭里沉浮飘逸。
系青手指碰碰那几朵花儿,笑了。笑着笑着,嘴角慢慢瘪下去,他蹲下身,在这荒败院落里,痛哭失声。他哭的乱七八糟,浑身发抖,毫无章法,不能自制,他哭计然,哭自己,哭在被耗尽在时间中的曾经,哭未知中不能掌握的明天……
这个季节,忧伤怒放,青春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