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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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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踏月流转。

四载霜华绕指缠绵,吹过催发少年郎。

现下大祇, 已是平贞廿八年, 一如四年前的平和光景, 盛象繁华。

正是三月之初, 清明刚过。

岐山昨日刚被淅淅沥沥的小雨浸洗, 刚刚染上些青绿的原林草树,被漆上新色。掺着润泽的泥水,裹挟着土壤近似于腐朽的气息四溢, 连着草叶的清苦味道,在这有些阴绕的天气里,将干未干。

还是清晨的缘故, 尽是浮云, 倒显得灰蒙蒙的穹顶给人以压抑之感, 却是影响不了踏青之人的愉悦兴致。

两匹枣红的马儿随意踏在草上,窸窣作响。

不远处, 是两点并肩漫步的身影,一黑一白,很是鲜明。细细看来,那着墨色锦衣的男子, 倒是较着身侧的白袍男子更高上几分。

“每年清明几日, 总是逢雨,这阴沉的天象, 只让人徒增萧瑟。”说话的便是娄止, 一袭玄墨麒纹滚边衣袍, 说与一旁的唐律。

娄止已是十八岁,再是过两年便及弱冠。现下,早已脱了四年前稚嫩小少年的模样。

乌发被镶玉金冠高高束起,棱角分明的脸廓,雕琢出深邃英气的五官。

剑眉入鬓,眼角的朱砂泪痣,衬着深峻墨黑又澔如星海的凤眸,放荡不拘的随性意味更是沉厚,但不经意间从眼底溢出的流光傲然,却是让人不敢再小觑的。朱唇皓齿,又漾着明媚笑容,还如以往那般令人目眩。

唐律还是四年前一般温润清雅,又难掩风华绝代的出尘气泽。侧头看着身旁已是高出自己些许的娄止,轻轻一笑:“倒没怎的看出你面上哪点萧瑟了。何时这天象变幻竟是能扰得你心情?”

“只是这样一说,偶尔多愁善感一番罢了。”娄止声音是抑不住的笑意,心中的欢喜丝毫不受这阴霾影响。声音已不似小少年的清朗,带着些沉着底气,更是蕴着如绸般的浑润滑厚。尤是偶尔从喉头震出的笑声,让人听了不由地面红耳赤。

“昨日才是过了十八岁生辰,现下这话说得,可有一个郡王应有的稳气?”唐律目光澄澈,眸中的暖意漫开来,染进湿意空气里,让娄止心底只觉满是柔软。

昨日娄止生辰宴会,皇帝娄凛心情也很是愉悦,颁旨赐封娄止为郡王,号麟。仅仅是这麟王的封号,本应避讳皇帝的名字,却还是予了娄止,放在他人眼中,娄凛便是对娄止很是不一般。

这十八岁便封为郡王,在大祇他娄止还是第一个。

不过,对着朝堂局势稍有些分析,也不难看出,这便是皇帝娄凛最善权权之间的相互制约之术。

“这郡王的称号突然加于我,更是有些不自在了,”娄止微挑剑眉,又想及昨日宴会场景,眉间柔和了几分,笑意更盛,“昨日最高兴的,还是见得阿希和阿诺俩团子,这两三岁大的小童,糯糯的,逗着最是好玩儿。”

娄止口中的阿希与阿诺,便是三皇子娄衡家的小郡主和小世子。

四年前的翼州霍乱,倒也算是成就了娄衡与穆灵娉这位江湖豪气女子的姻缘。

三年前娄衡始料未及地请求皇帝赐婚。

身为皇子,按理来说,定是要娶名门世家的小姐。这皇帝娄凛当时也答应得干脆,只怕娄衡将来娶了哪位大臣的千金,又是涨了势力。

娄衡与穆灵娉夫妻鹣鲽情深,大婚不过一年,便有了娄希与娄诺这对双生姐弟,也算承了父母的优良样貌,生得十分漂亮,很是惹人疼爱。

尤是娄止这位小叔叔,这不是快把这对姐弟给宠上天了。倒是娄满,没事儿便爱带着俩团子给娄止找麻烦去,时常弄得娄止骂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惯坏了这仨。

三皇嫂总是一脸兴味在旁看着戏,最后,也就只有娄衡那威色厉言镇得住场面。

“你倒是十分喜欢小孩子。”唐律缓缓开口陈述。

“到底是我三哥家的娃娃,自是得当自己家的宠着爱着。”娄止想及两小只的可爱模样,眼中全然是宠溺之色。

“难得你与三皇子这般兄弟情分,”唐律想及甚纠结之事,最后却只轻叹息一声,“我那兄长,虽面上不说甚,但思量一番,不难看出已是对三皇子生了隔阂嫌隙。”

四年前娄衡本是应下了助着厉王娄琬夺那帝位。但娄琬对娄衡生出的戒备之心,这四年里,倒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想来,最是令娄琬介怀应是一年前那事。

平贞廿七年,乌鸷军来犯大祇西南边境的持尾城,娄衡身为骠骑大将军,赫赫有名的大祇战神,自是率兵御敌,大败乌鸷敌军。凯旋回到国都,当即便被赐封寰王,亲王阶品,权比厉王娄琬,仅次太子。

娄止已是随之出征,想来昨日受封麟王,也是有这等军功在其中的。

不得不说,大祇皇帝娄凛,对这朝堂局势的把控,十分稳当,至此未见失衡之态。

“我三哥已是决心助二皇兄一臂之力,便是不会失言,”娄止剑眉微锁,停步驻足。当着唐律的面,语中也并不避讳对娄琬的些许不满,“且三哥本就无心争□□势,那些个甚的爵位权利,不过是父皇为了掣肘朝中强权势力,强加于他的罢了。便是我,现今亦是如此。你可见我有那般野心?”

“可朝中之人,尤是危及自身利益的那些人,却并非这般想。”唐律认真地看着娄止,“想是提醒你,在朝中仔细些。”

如今封了郡王,娄止便是可上朝议政的,唐律担忧并非多余。

娄止灿然一笑,微阖的瞳中星火缭绕,氤氲着撩人邃深的水漾色泽:“便是知道谨之在关心我,这心意,全然领了。”又似放松一般展了展腰肢,眺向远方平阔,深吸口深润浸着草香的空气,继续道,“本是出来游耍,就莫再说那些朝野明争暗斗之事,平添烦恼。倒是…”

“什么?”

“倒是下月韶瞿使臣来访,让我有些担忧阿心。”娄止顿了顿,“总觉此次来访,过于突然。不若前些年,便是提前至少半年,就来了消息。想着,莫要与阿心有关才好。”

唐律很是平静,恍若琥珀琉璃的鹿眼中流转精芒:“到时便只能静观其变,便不会轻易交代了心儿的身份。”

卫心如今是全然信任唐律与娄止的,早前便已是交代了自己出现在大祇的原因。

说到底,也是韶瞿皇权相争。古往今来,史册上谋逆弑父篡位后又粉饰太平的,本就不少。

卫心,或者说是拓跋心,七年前,因其二叔,韶瞿甫梁王拓跋罕下毒害死老皇帝拓跋隆后,又欲加害于他。却是老皇帝弥留之际令贴身暗卫送拓跋心出宫,一路自是免不了拓跋罕所派之人的追杀。

后抵中原池越国,暗卫调虎离山,引开杀手,便再也未有命回来寻拓跋心。拓跋心本就绝美得雌雄莫辩,又不巧遇上人贩子,辗转卖到了大祇来。

而后便遇了唐律一行人救下。

现在,怕是正和卫锦遥双宿双栖,只羡鸳鸯不羡仙,游历各大山川逍遥自在去了。

“反正阿遥带着阿心不知正在哪处逍遥了,如今不在临都城,想来没个一年半载,也是回不来的。韶瞿就算目的是他,也是寻不着人。”娄止眼睛又骨碌一转,嘿嘿一笑,目含精光,“便是不知,那阿遥何时能想通了去?”

“你又操心起阿遥与心儿的事了。”唐律打趣道。

“那可不是。他俩这几年的相处,都是见在眼里的。阿心都那般明显的摊开心意了,阿遥便就是不开窍,我这旁人见了,都只觉得十分着急。”娄止笑道。

卫心就差没将自己洗干净剥光后,送到那卫锦遥的床上去。

唐律听着,颇为无奈一笑:“阿遥不过就是碍于面子,莫看他平日里与你争来喝去,实际上脸皮很是薄,羞于他与心儿都是男子,说不出口罢了。”

娄止音色蕴着沉哑韵味,徐徐道来:“这有何说不出口。喜欢便是喜欢,怎的尽是他那般磨唧。”

“你倒是说得轻松。”

一声快意笑声,娄止不假思索,便接话:“心仪之人都如此主动了,若是我,就直接表了心意。莫需管他是男是女。”

“是吗?”唐律音尾微微上挑,含着不可说的深意。眼中全然一副好戏模样,期待娄止下话。

“自然…”言语未毕,娄止便往进唐律眼中,瞬间哑然。

莫名升起些心虚,竟是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唐律看穿,又转念想着自己掩饰得较好,才又稍稍松气。

熟不知,自己那点小心思,早是在四年前,便是被唐律看了出来。

唐律笑意盎然,薄唇轻抿望着娄止:“怎的不说话了?”

——现下的神情反应,这几年倒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这情爱之事,还是得两情相悦的。”上齿轻咬过下唇,露齿满是笑意。半晌,娄止才答复着唐律。

唐律目色流转:“每次去你伏顼殿,惊蛰那小妮子可倒是给我脸色看,我看她对你很是有情。”

想及叶惊蛰每每见着自己幽怨的眼神。在娄止面前十分温顺乖巧,却是对自己没甚好脸色,一双水色动人的桃花眼见着只怕想是把自己生吞活剥了去。

最开始,叶惊蛰还很是温婉客气的。估摸着随着时间,她倒是看清了娄止对唐律很是特殊的情感,便对唐律转了态度。只怨着唐律夺了自己心上人的注意,且坏了娄止名声。

不过,也未有甚偏激行为,偶尔天转凉时还会关心着唐律。就是有些女儿家掩饰不住的小情绪罢了,或许还有些不甘在其中。

提及叶惊蛰,娄止也很是无奈:“惊蛰平日里与月芽一同负责伏顼殿起居甚的,很是细心,却只差点被她温良外表骗了去,未想过她那小性子那般大。”发个小脾气是常有的事,很是随着月芽,最后还得妙叽与自己好言哄了去。娄止撇撇嘴唇,“我可是无福消受那般美人的。”

娄止又想及甚,稍顿,便又笑着开口:“到底是谨之提醒了我。月芽和惊蛰早是到了嫁人年纪,怕是再不嫁人,就是老姑娘了。”

“想来她二人定是不肯的。”月芽与叶惊蛰对娄止一心一意,都是看在旁人眼里的。

娄止挑眉,微叹口气:“先前便与她俩提过这事,可不是不愿吗。一哭二闹就差个三上吊了。”说到此,娄止也不禁笑了出声,“谨之你说,这宫里,可还有比我更是憋屈的主子?”

又想这些日子就要搬去宫外麟王府住着,不像是宫里给拘着束着,这俩傻姐姐便多了与适龄男子的接触机会。

瞧娄止这算盘打得。

“便是你从不把自个儿当主子罢了。”唐律看着眼前这人。

翩翩少年,卓卓意气。整个人散发着英武果决之气,偶时在自己面前又如幼童般稚气。明明是杀伐的将军,却又留有赤子之心。

这样的人,如何不耀眼?

娄止清亮的双目更旋进光彩,俊美脸上肆意的笑蔓延开来,睫间顺着眼下肌肤纹理拉开来,全然充溢对眼前人的暖光,一时更是夺目。

“嗯,谨之说得确有些道理。”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娄止声音沉沉,却又在这旷然的原野之地蕴出朝气来。

唐律一时恍惚,又很快掩去。颔首低眼轻笑,鹿眼弯起柔痕,继续揶揄道:“撇开惊蛰不说,宫学这两年,朝夕相处的官家小姐也是不少的,就没个心动的女子?”

自己虽知道娄止的心意,便就是忍不住想逗上一番。每每见着眼前人微红着脸支吾无措的模样,唐律心中很是愉悦畅快。

宫学,最初除了皇子与世家子弟,女子只允许些个公主去受学。两年前,殷相上书,皇帝便下旨,宫学又向着世家贵女开放了。

殷相嫡长孙殷如循四年前没了,其长子殷丛所出也就只有殷如意了,本是私心为着殷如意进入宫学,打通后辈关系。但不得不说,进一步开放宫学,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那些个世家小姐,莺莺燕燕脂粉浓香,我从来就不喜欢。”娄止轻轻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弯下腰,随意扯下一根狗尾巴草晃在手里。

宫学的那些个女子,太是可怕了。

时常见得浓妆艳抹的世家千金,或是带着点心,或是绣了荷包,总之各种理由便往娄止身上凑。

浓浓的脂粉熏呛味道——这些姑娘们是将自己的脸当是墙面不成,糊泥还掉灰?

尽是惹得娄止浑身不适,只得远远避开了去。

“那奇了怪去,怎的一个喜欢的也未有?”唐律眸光微转。

“谁说未有了?我是喜欢…”倏然一顿,娄止唇角更是开了,舌尖舐过薄唇,划出湿意,笑得暧昧。微微凑近了唐律些许,声音浸透出哑沉,“谨之这般关心我的姻缘啊,莫不是对我有甚不可说的想法?啊,我倒是想起来了,之前谨之提过的心上人,一次都是未出现过。莫不是借口,只当掩饰对我的心思?”说完,还用着手里草端点点唐律心口。

——这声音,该死的诱人。

唐律笑意有些挂不住了,眼角止不住地带着抽搐。

这娄止,这几年倒学会了油腔滑调,竟开始调戏起自己来。

“呵,你也是自信,”唐律自是不会让娄止得意了去,“就算你我二人关系再是清白,落到别人眼中,可不这般认为。”

娄止敛了那般戏谑神情,伸手很是自然地搭在唐律肩上:“作甚么还得顾虑他人想法不成,那得是多累。”

最初与唐律交往亲近,是顾忌皇帝娄凛。只怕因着误会为唐律惹去麻烦。

娄凛为防娄琬与娄衡,早是作出了对策。现下厉王与寰王这般戒备关系,可不就是娄凛在殷相旁敲侧击下的手笔。

好在如此,娄止与唐律来往,少了那么些个顾虑。

不过到底还是不敢明了心意。

娄止忆及与娄衡的谈话,眉心微不可察地刻出一道锁痕。

还是一年前持尾一战,击退敌军回营整顿,主帅营帐里仅有娄止与娄衡两人。

“你很熟悉古庞的布阵路数?方才领军之计很是漂亮。”因着胜利,娄衡脸上亦是带着赞赏笑意。

口中的古庞,便是此次乌鸷军主帅,却是被娄止斩于马下。

娄止摆摆手,笑道:“是谨之事先同我讲了古庞的性子。说是之前古庞出使朗商,便见得他是自大狂妄之人,想及此,才有了今日的‘瞒天过海’之计。”提及唐律,娄止笑意更深,眼中满是柔和。

娄衡当是辨得出娄止眼神中的深意含情,微皱剑眉:“你对公子律,便不是一般知交情谊。”

“是,”娄止直直望进娄衡眼底,无惧其中厉色,很是认真。对自己的三哥,并不避讳,“我爱慕他。此次回都,我便是打算向他明了心意。”

“胡闹!”娄衡厉声,娄止敛了笑意。娄衡语气稍作缓和,却也是真真在为娄止着想,“且不说你与他皆是男子,我便不是那迂腐之人。想想你们二人的身份,隔着大祇与朗商的利益权衡。你只与他亲近些,父皇便生戒备,若是再近上一步,父皇会如何?他是朗商皇长子,在大祇质子迟早是要回去的。”

“我只欲将心意说与他。”娄止面上因娄衡的话显出些失落来。

娄衡继续道:“你可顾及过公子律的想法。他若只当你是知交是朋友呢。”

的确,娄衡所言并无道理。若真说开来,恐是朋友都做不成了。

倒不如就与以往一般相处着,至少,不会给唐律添上甚烦恼。

这早是应明了的心迹,生生被压下掐断。

罢了,现下这般相处便已是满足了,毕竟眼前的人是真切温柔。

想及如此,娄止又是近乎贪婪地看着唐律。

“也像是你会说的话。”唐律微抬双眼,四目相对。

湿凉的风恰时而过,目光缱绻,柔情恰时而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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