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第27章第27章
一夕之间,整个水榭都变得格外安静。
裴济西的呼吸都变得混浊了起来,他面色也尤其显著地阴沉了下去。
只一双眼眸紧紧地盯着施元夕,冷声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施元夕看着他的反应,颇觉有趣:“世人可真是奇怪,自己能随意地对待旁人,给个妾位便要人感恩戴德,等到了自己的身上,反而觉得不适了起来。”
“我说我另有心上人,裴世子都这般接受不了,若我要把我的心上人跟你一起娶进了府中……周围鸦雀无声,连那隐在了屋檐后边没敢出声的暗卫,也被施元夕的话惊到了。“那世子岂不是要不堪其辱,直接一头撞死在了府中啊?”
“施元夕一一"裴济西盛怒下,眼含警告。然而就是这一眼,叫他发现了不远处站着的徐京何。在看到了徐京何的瞬间,裴济西的情绪当即冷却了下来。
他看着面前肆无忌惮的施元夕,又联系到了她话里的心上人,他目光在他们两人间来回打转,胸口如同堵了一块大石头。
施元夕见他变了神色,回身来看。
看到了徐京何时,她亦是一顿。
这也真是巧了,这番话,她本来是打算让徐京何的耳目传到了他的耳中去的,没想到却被他自己给撞上了。被心上人'撞破了这等事,施元夕脸上也瞧不出什么变化来,甚至还平心静气地道:“见过徐司业。”徐京何一双眼眸忽明忽暗,瞧不出来半分情绪。施元夕抬眸,用那直勾勾的一双眸盯着他瞧。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直接言明那位心上人是谁,可到了徐京何的面前后,是半点不遮掩自己的野心,似乎将所有的情绪都摆在了明面上。
…甚至当着从前定过婚的未婚夫也是如此。这般大胆,叫顶上的暗卫都看呆了。
“谢师宴仍在继续,徐司业怎么出来了?"三人中,最难以忍受的人,竞然成了裴济西。
他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抬步上前,遮挡住了徐京何大半的视线:“我和元夕还有些话要说,还请徐司业先行回避。”
徐京何终是抬眼看了他下,淡声道:“说什么?劝国子监甲四级的学子为妾?”
裴济西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徐京何却不再看他,只对他身后的人道:“还不走,是打算留着与人为妾?”
施元夕闻言,笑眯眯地从水榭里走了出来,冲着徐京何作揖,一本正经地道:“学生谢司业教诲。”徐京何抬眸扫了她一眼,拾步往厅内走。
施元夕直接无视了身后的人,走至徐京何身侧,刚走没两步,就听徐京何道:“郑大人今日也来了谢师宴。”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
旁边的施元夕心里却门儿清,她那番话翩翩君子心上人的话,这个人不知信了几分,如今还在拿话试探她。她面上坦荡,闻言便道:“郑大人德高望重,此番又是晋升考试的主考官,认真算起来,也是学生的半个恩师了,学生理应去拜见才是。”
徐京何顿住脚步,拿眼看她。
就见她双眸明亮透彻,神色坦然,对她曾打听过主考官的事,半点不避讳。
见他停住脚步,她还神色自若地问他:“司业可是有话想要问元夕。”
他们二人只说了不过两三句话,她的称呼便从学生到了元夕。
分明人站得很远,话语间倒满是亲昵。
徐京何冷眼看她。
信口胡谄,张嘴就来。
满京城里,都不知能有多少她的心上人。
他当下再没有多言,拂袖往厅内走去。
施元夕眼看着他走进去了,便停住了脚步,等了片刻后,才神色如常地迈进了待客厅的大门。
徐京何再次端起了茶盏,看着她进来,目光落在了边上的郑奇明身上。
郑奇明这些年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朝中之人很少有能够请到他的。
但他跟国子监的邱学正是多年的好友,今日谢师宴邱学正也在,郑奇明来,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了。施元夕刚进来没多久,就被邱学正叫了过去。邱学正喝了点酒,那张圆胖的脸上通红,人瞧着倒还算得上清醒,开口道:“这位是翰林大学士郑大人。”施元夕顺势向郑奇明见礼。
郑奇明今年已年近七十,身材偏瘦,头发已花白,却衣冠整洁,精神极佳。
静坐时,背脊挺得很直,眉眼间带着些许冷沉,瞧着不近人情。
他虽是这次最后判定施元夕晋升甲四的人,可对施元夕的态度并不热络。
只轻扫了几眼,点了点头,便略过了去。
身侧的邱学正清楚他的性子,郑奇明年轻时便是个暴脾气,如今人老了,脾性更加古怪,整个国子监内,别说是施元夕了,怕是连周淮扬等人都入不了他的眼。邱学正便也没有勉强。
他今日高兴,又接连喝了几杯,便再也支撑不住,伏在了面前的圆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郑奇明见状皱眉,也不愿意继续在这边多待,便让人搀扶住了邱学正,离开了厅中。
徐京何就在一旁看着,从头到尾,郑奇明和施元夕都没有什么正面交流。
他神色不变,只曲起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叩了两下。那边,郑奇明出了盛江楼后,看着邱学正被搀扶上了马车,嘱咐邱府下人好生照看后,便上了旁边的一顶青色小轿中。
郑奇明的宅邸离这边不远,来时坐的就是这顶轿子。他刚踏入其中,就听见前边的人说:“郑大人。”郑奇明轻应了声。
给他抬轿的年轻人,名叫阿拓,是施元夕手底下的人。今日随同所有的下人一起,侯在了盛江楼外。宴席开始后没多久,阿拓就已经收到了消息。……消息是他父亲传来的,今日给施元夕驾马车的人,正是阿拓的父亲清叔。
施元夕入席后,让乐书去拿了三次东西,都是些孤本和她所写的策论之流,拿来和国子监的学子正常交流。但实际上,却是让乐书把消息传给了清叔。让清叔带给了阿拓。
此刻,阿拓一边抬着轿子,一边回忆着施元夕传递来的消息,轻声道:“主子想问您,可知道永昌伯都贪墨了些什么?”
郑奇明微蹙眉:“大理寺只对外说是贪墨,具体罪状还暂未公开,呈交给陛下的折子上应当有写明。”只是他如今在翰林院中,已被架空了大半,想要接触到了这等机密奏折,只怕不是件易事。
阿拓压低了嗓音,继续道:……主子让小的告知您,永昌伯一案,只怕还有后续。您若是有机会的话,可否查探一下永昌伯此前与京中各处的关系。”
郑奇明闻言,沉吟片刻。
魏家没有彻底当权时,他手中还是有些权力的,身在翰林院中,经手的都是朝中奏折或者是皇帝的亲笔,自然知晓的事情更多些。
但他对这个永昌伯确实没太多的印象,想了许久后,方才开口道:“永昌伯与朝中各勋贵走得近一些,和目前朝中主要的几方势力,倒是没什么牵扯。”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微妙地停顿了片刻,随后沉声道:…前几年里,他有段时间天天往皇上的跟前递折子,反复提及了户部侍郎空缺的事。”
郑奇明提及此事,手中都渗出了汗来:“当时提及此事的人诸多,随后先帝便钦点了一人为侍郎,此人……便是魏青行。”
魏青行。
所以永昌伯背后的人,竞然也是魏家。
郑奇明之所以对这封折子有印象,是因为当天的折子呈上去后,先帝发了极大的火。
他被叫入宫中时,永昌伯的折子便和许多官员的折子一起,扔到了他的脚边。
他把折子逐一捡起来时,看到了永昌伯所写的折子。…对方的字迹,实在是不堪入目。
阿拓记住了他的话,便没再多言,稳稳地将他送回了郑府中。
那边,谢师宴已经到了后半程,离开了许久的裴济西,才折返回到了席间。
他入席后,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了。只那双眼眸黑压压的,偶尔落在了施元夕身上的眼神,带着些冷。
裴济西并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施元夕既是这般不甘愿,那他成全了她便是。
虽是这般想着,可他心头却并不好受。
后半程上,他再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只沉默着喝了许多酒。
谢师宴散了以后,他回到了镇北侯府上,当夜便下令,让府中的人着手准备婚事。
次日一早,江静婉还在家中,收到了消息后,她满脸惊喜:“当真?”
“千真万确。"她身边的丫鬟喜不自胜地道:“您快些出来看看,聘礼都已经送到了院子中。”
江静婉去了前院,果真看到了满满当当系着红色丝绸的聘礼。
她和裴济西的婚事筹备了许多年,这些东西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所等的,不过就是裴济西的一句话罢了。江静婉悬在了半空中的一颗心,到底是安定了下来。可还没有高兴多久,就听到了侯府来的人报了一连串的礼单,最后却道:"聘礼已经备齐,只待侯府准备好,便可择日成婚了。”
择日成婚。
江静婉脸上的表情顿时冷却了下来。
这意思是,他仍旧没有准备好要娶她。
这些东西,只不过是对她前些日子说的话的一个回应罢了。
江静婉放在了袖子底下的手,当下握得很紧。她父母早亡,自小就跟着哥哥长大。
兄长跟在了他的身边有多少年,她就爱慕了他多久。只是没想到,会被他人捷足先登。
后来总算是如她所愿了,却没想到他心里始终都没有她。
他大概太过清楚她对他的爱了,所以才会这般剜她的心。
江静婉看着这堆东西,嗤笑不已,静了许久以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面前的人:“昨日世子去了什么地方?”
派来送聘礼的人,是裴济西的心腹,闻言眼眸闪烁。这般表现,他不说,江静婉也能猜到裴济西见了谁。她收紧了手,指甲掐进了肉里,却半点都没觉着疼。看来,这个妾室,是不管她用尽了什么办法,都无法摆脱掉了。
既然是这样,那她不妨大方一些,亲自帮他将施元夕纳入府中。
江静婉这些年在裴济西的身边,倒也不是白待的,她到底是从小斯的口中,问出了裴济西昨日的失态。裴济西和施元夕那番对话,小厮不敢说,只说了裴济西见过施元夕后,便情绪不佳的事。
江静婉大概猜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内容,当即起身,叫来了身边的丫鬟,给施府的大夫人萧氏,送去了一封信。萧氏收到了江静婉送来的信后,怒不可遏,当下便将这封信件送到了正好在沐休的施致远面前。施致远当下盛怒,命下人将二房施元夕的父母叫了过来,又让人去叫施元夕。
施元夕昨夜回来得晚,难得睡了个懒觉,刚醒没多久,早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就被叫了过去。她带着乐书,姗姗来迟。
刚一进门,就看见了施家的人都聚集在了此处,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中间,也包括了她回府以后就没好好看见过的父亲。上首的施致远,在看到了她之后,便直接发难,怒声道:“我问你,你昨日去谢师宴中做了些什么?”施元夕微顿,淡声道:“大伯父指的是哪一件?”“施元夕!你这什么态度!?“萧氏忍耐不住,高声怒斥道。
“我何种态度?倒是大伯父和大伯母,一句解释都没有,上来就直接发难。“施元夕扫了眼她默不作声的父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施家的下人呢。”“你简直是不知所谓!“施致远指着她的鼻子怒骂:“你与镇北侯府定下的婚事,乃是我得了你父母的首肯,才同世子定下的。你这孽障,仗着自己能作几篇文章,便觉得自己的翅膀硬了,竞是自己跑到了世子面前退婚。”“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大伯父?可还有半点规矩?”原来是为着这个事来的。
施元夕轻扯了下唇。
这般场面,在施家其实也算得上是常态了。几年以前她没被送到了越州时,就是这样的。需弱无能的父母,各怀心思的亲戚。
所有的人就这么站在了她的面前,让她认命,乖乖地去嫁给他们给她安排好的人,不能有半句怨言。回来以后,因裴济西的婚事挡在了前面,倒是叫她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没想到今日又再度卷土重来。
她的父母还是和从前一样,站在了一旁低头不语。甚至严氏还在萧氏的眼神示意下,低声劝她:“元夕啊,你怎么会这么糊涂,镇北侯府是什么样的门楣,你不清楚吗?”
“你将世子开罪了,日后要如何在京中立足?”萧氏冷笑:“自然是凭借着她那几篇微不足道的文章了。”
“施元夕,你当初让我送你进国子监,我是万万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打算的。”
“你该不会以为,你在国子监内作得几篇文章,侥幸考入了甲四级中,便与旁人不同了吧?”
“你终究只是一个女子,就算是学问再好,日后也是要听从家中的话,嫁作他人妇的!真以为入了国子监中,你便从此以后都与旁人都不一样了?”
“痴人说梦!”
施雨烟听到了消息走进来时,听到的就是她母亲的这番话。
她脚步微顿,神色不断变化。
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施元夕所得到的遭遇就截然不同。
昨日的谢师宴她也在,所以她能清楚地听到身边的学子对施元夕的赞叹。
对,就是赞叹。
当年施元夕声名狼藉,人人避之不及。
而今她重回京城,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考入了甲四级。
这在很多人的眼中,其实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谁都没有想到,当年那个一心想要嫁入高门的施元夕,今日能够做到了这般。
尤其是昨日在席间,她也看到了施元夕所写的文章。那并不是她母亲口中的几篇不值一提的文章,而是一片旷野。
施雨烟不懂策论,可她却对优美的文章有着自己的鉴赏能力。
在这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了些许的迷茫。
她受母亲和姐姐的影响,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喜欢施元夕,到眼下仍是,她虽与施元夕走得近了一些,但不能够说是毫无芥蒂。
可今日却忽然察觉,她的母亲,她的姐姐,她身边的这些人,也未必都是对的。
从过去到现在,施元夕只是想要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人努力生活,想要过好日子,如何就成了不安分,成为了他们口中的孽障呢?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凭什么她的父母亲,就可以罔顾施元夕自己的意愿,将她许配给了一个从前背叛过她的人?
施雨烟怔愣时,面前站着的人,开了口。
施元夕没有像是许多年前的那样,她生气,她愤怒,她扯着嗓子在跟她们争辩。
而是用一种平和,冷淡的态度,看着面前的所有人。她道:“我昨天做了许多事,见了很多人。”昨天谢师宴上,最主要的甚至都不是她让阿拓与郑奇明接上了线,甚至还得出了永昌伯也与魏家勾结的事情。而是另外一件今日会举朝震惊的事。
这件事情说来更加有趣,明面上,是谢郁维主导,背地里则是有多方势力参杂。
这各种争斗中,也出现了她的名字,但绝大部分的人的意思,是要将她排除在外。
此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晓,连带着国子监上层的官员,也都不清楚。
而昨日郑奇明特地前来参加谢师宴,便是为了让阿拓告知她,周瑛命底下的人,在这份名单上,添了她的名字。作为交换,她会将手里边的双管突击步枪,尽快完善并且进行二轮试验。
她说过,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身后无人,无权无势,甚至没有父母亲人庇护的施元夕了。
而萧氏听着她这句话,只是冷笑。
“我还在邱学正的引荐下,见了当朝大学士郑大人。”施元夕说及此处,竟是还轻笑了下:“在着其中,最为不值一提的,就是见了裴济西的事。”
“眼下,你们却拿着这件事情来质问我。"她摇摇头,深觉可笑:“大伯母说得对,我如今也不过是作得几篇文章罢了,在你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所以你们也还是从前的那样,要拿我这个人,去换你们全家的富贵,去换我大伯父的前程。”施致远听到了这句话,就好像是被人踩着了尾巴,当下暴怒:“你还敢胡说八道?来人,请家法来!”“我今日便要将你这忤逆不孝的孽障打死!”施元夕见状,却是连神态都未变化一下,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今日便站在这里,看大伯父能不能将我打死。”
场面僵硬到了极点,甚至还要动用到了家法。施雨烟回过了神来,想要上前去劝阻施致远。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身侧的施元夕便已经直接开了口:“朝中沐休,大伯父今日应当没有早朝吧?”萧氏皱眉看她,不明白她在这个时候提及早朝做什么。就看施元夕面上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亦或者说是……讥讽,她那双黑漆漆的眸,就这样直视着她们,直视着这屋内的所有人。
施元夕淡声道:“朝中下令,日后凡国子监内学子,大考名次在前十位者,等同于举人出身。”整个正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中。
“用三级以上者,前十位视同进士出身,授举人、进士功名。”
施元夕骤然收起了面上所有的表情:“甲四级施元夕,因是本朝第一位考入甲等院前十名的学子,此策同论。”“皇上开恩,特赐所有国子监新进举人进士,除夕夜入宫赴宴。”
她微妙地停顿了片刻,随后看向了上首的施致远:“如此,大伯父还要将我打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