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榜
第一部 胜利大逃亡
洪家岭村是个很小很小的村子,它就像一个指尖大小的鹅卵石,丑陋、普通,毫不起眼。因为出了洪谦儒和洪大鼎,使它在金州市的土地上,传说不已英名赫赫。
洪家岭村的村名里有个“岭”字,它却不是岭,整个村子,也没有一户人家住在岭上或者梁上,村子的形状就像一只被压扁了,又碰了一个豁口的巨碗,碗口偏东,缺口着地地斜放在那里,一村人全部住在碗沿之内,叫它洪家湾或者洪家凹,更为确切合适。洪谦儒家距离缺口最近,从南面山梁的大路上,拐向西北方向的扁路,走过二十多丈的“S”路后,转一个九十度的直弯,沿着北坡那条八十度左右陡坡的崎岖小路往下走八十多丈,就到了巨碗有缺口的那半,再直走十余丈平坦小路,就是洪谦儒家那五间高大的,在村里最为漂亮显赫的大瓦房了。
洪谦儒原来不叫洪谦儒,叫洪狗卵,是洪家岭村有名的屠夫,也是村子里的首富。他和村里绝大多数村民一样,都是目不识丁的睁眼瞎。洪狗卵的富足,是凭靠力气换来的,所以,他给孩子取名,也都那么浑厚结实。他的大儿叫洪大钟,二儿叫洪大楼,就是最小的女儿,他也取了个厚重有力的名字——大鼎。他崇尚力气,鄙视文化,两个儿子一个成人,一个是半大的小伙儿,他也不让念书。要不是二十多年前腊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洪狗卵在张岭市场上卖肉,税官让他带一个字条给他们税务局长,洪狗卵欣喜地来到税务局交了条子后,被人绑住抽了一顿狠鞭子,诈了二百块大洋后才释放回家,他说什么也不会改名,更不会让三个儿女去上学识字,也就不会有他们父女的比武,自然不会被女儿以大儿和继母的乱伦而把他气死。
看榜
公鸡刚刚叫过晌午,村里除过洪谦儒家,还没有哪家生火做饭的时候,洪家岭村老族长洪泰恒就站在村头的岩边上,敲响了集众议事的大锣,然后扯着他那特有的高亢嗓门儿,嘹亮地喊道:“大家注意了,洪谦儒的女儿洪大鼎,要和她爸争夺匠头了,快到村部去看呀!”
“光光光!”他又敲。
“大家注意了,一会儿,洪大鼎要和她爸洪谦儒在村部争夺匠头了,快去看呀……”
“光光光!”
“大家注意了,一会儿,洪大鼎要和她爸爸洪谦儒争夺匠头了,大家快到村部去看被念不遇的父女教艺呀……”
“光光光!”
三遍锣过后,整个村子就家喻户晓了。
洪家岭位于月河北岸一个偏僻的山凹里,四面环山,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羞羞答答地扭出山外,这里四季分明,气候很是宜人,物产虽然不是样样都有,却极为丰富。洪家岭村民风古朴,民情良秀,村里小偷小摸的少,出门闯荡的少,识文断字的人就更少了,虽然不怎么贫穷,见识却很少,绝大多数村民的思想意识,还停留在古朴的历史过程中。就拿手艺人来说吧,别村的每种手艺人,多数都有一个协会,凡与这种手艺有关的各种事务,都由协会处理。洪家岭村没有协会,他们沿袭古老的规矩:村里每种手艺人,都设一个匠头,无论谁在外面接到活计,少的自己干,多了报告给匠头,由匠头指派找到活的人带领大家去干,或者匠头亲自领着大家一起去干。
村里的匠头众多,主要的匠头却只屠长、瓦头和班头。屠长是杀猪匠的匠头,瓦头是泥水匠(瓦工)的匠头,班头是木匠的匠头(取鲁班之意)。匠头不是推选任命,而是通过技术比武取得,平常三年一比,输者退位,赢者为新的匠头。匠头虽然不抽头,不拿薪资,却代表这种手艺在村里的最高境界。不管男女老幼或亲属朋友,无论谁向匠头挑战,随时都可以比试。这种做法虽然古老,却比现代西方一些国家的总统选举还要民主开放。
洪家岭村没有屠宰协会,屠长却代替了屠协主席的权利和义务,屠长宰杀下的生皮,可以比一般屠宰师高出2%的价格,被乡县屠宰协会优先收购。洪谦儒的屠宰技术在洪岭乡,甚至于兴安县都是数一数二的,他当上屠长十几年来,几次比武,还没有一个人从他手中夺走过。开始六年,还有人挑战,由于累比累输,最近的六年,规定的三年一比,也没有人参加了,想不到在进入第七个年头的今天,竟然是他的女儿,一个取得机械博士学位的“洋学生”向他挑战。
争屠长是洪家岭村的盛大节日,老族长一喊,人们立即朝村部跑去。
洪家父女的这场比赛,起因是洪大鼎报考公务员的落榜。
今天早上,洪大鼎很早就起了床,她给水缸里挑满水,把饭做好后,想叫爸爸他们起来吃,一看墙上的摆钟,时间还早着,就自己先吃了,然后开始梳头打扮。梳完头后,她对着镜子检查一遍,觉着很满意,就换上她平时都舍不得穿的学生服。这时候,她听到外面有“嚓嚓嚓”的声响,知道爸爸起来了,就出来对蹲在房檐下的大磨石前,正弓腰一拱一拱磨着鞋刀的洪谦儒说:“爸,我去县里看榜了。”
洪家岭村是兴安县最远,也是最偏僻的一个村子,加上交通不便,谁有外面一点点消息,人们就像宣扬新皇登基一样,传讼多日。他们想了解外面的事情,只有走几十里山路到洪岭乡,或者有山外面的亲戚朋友进来。洪谦儒知道今天发榜,鼻子里应了一声,停下手,用拇指在刀尖口上试了一下快钝,头也没抬地说:“早点回来。”
洪大鼎答应一个“嗯”字,要下院坝。
“把鞋刀带上。”洪谦儒把磨好的鞋刀遥递女儿。
洪大鼎说:“带着呢。”
这是一把长不足两寸,韭菜叶一般宽窄的微型匕首,是洪家岭村匠人外出必备的武器,一旦被绑被抢,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保命用的,藏在鞋底外侧的暗囊里。
洪谦儒又说:“把那头黒骡子骑上?”
“路一高一低的,危险不说,人都叫它颠散了,不如走路呢。”洪大鼎不要。
洪家岭村到洪岭乡不是山梁就是山湾,道路蜿蜒崎岖,颠簸的厉害,骑驴骑骡子确实没有走路快,不带太重的东西,人们宁愿走路。
“早点回来?”
“噢。”洪大鼎答应一声,跳下院坝坎,沿着门前的小路,快步走向对面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