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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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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一声响,谭允文将电话挂断。

男人扶了扶镜架,随手从公文包翻出一沓文件,保持缄默,淡定自若,佯装审阅。

墨丘还在震惊,心有余悸。

他面色微变,眼睛瞪圆,五六秒内,几乎未眨,低低骂了句:“卧槽,这么巧?”

透过后视镜,看见原丛荆低睫,眼睑落下淡淡阴影,他取消车载蓝牙,拇指飞速划动屏幕,似乎在翻找联系方式。

拨过去,那头很快接通。

他沉嗓说:“让原天奇接电话。”

墨丘听不太清电话那头的声音。

心不再悬着,但向来八卦,还是竖起耳朵,想打探打探,是什么情况。

刚还在猜,原丛荆八成要给尹棘打回去,虽说两个人没交往过,但小青梅之于他,跟始乱终弃的前女友没两样。

多少年了,仍放不下。

“三哥。”那头响起软糯稚音。

原丛荆没好气道:“犯事儿了?”

“没...没犯什么事啊。”男孩态度忸怩。

“少跟我狡辩。”原丛荆摸出打火机,拨动齿轮,嚓一声响,招来火焰。

“我…我……”男孩结结巴巴。

原丛荆懒懒垂着眼皮,夹着烟,白雾在指尖缓缓盘旋,“没犯事儿,你芭蕾老师给我打什么电话?”

“我在舞蹈课上,亲了个女孩……”男孩声音越来越小,“尹老师看见后,很生气,然后就……”

原丛荆似乎想起了什么,以手抵额,眼神夹杂着懊丧,难以置信地道:“行,你可真是我亲弟弟……以后找你爷爷去,甭遇见些小事,就来烦我,我可没那么闲。”

男孩委屈道:“爷爷会骂我的。”

“那你就不怕我骂你?”原丛荆轻嗤,烟也没抽,随手掀开后座灭烟器的银色圆盖,胡乱往里捅几下,烟尾被捏得变了形。

男孩安静几秒,小心翼翼又问:“哥哥,那尹老师,都跟你说什么了?”

原丛荆没答,阴着脸,直接挂断电话。

墨丘听得发笑,慌忙收回视线。

原天奇这小孩,不顾男儿身,偏要学芭蕾,穿紧身裤,抻筋压腿,抬手踮脚,跳四小天鹅,全为追一小姑娘。

他哥跟原天奇比,可差远了,到如今,可能连小青梅的嘴都没亲过,成天独自郁闷,跟被人渣了似的。

墨丘憋了一肚子话,刚想开腔,贫几句嘴,突然,感觉后脊梁骨变凉。

颤栗的感觉顷刻遍及全身,像被顶级捕食者盯上,令他不寒而栗。

大抵猜出,后座的原丛荆,一定没给他好脸色,他这人生闷气后,就好琢磨捉弄人玩,骨子里,又特别喜欢追逐刺激。

如果真惹到他,他会变得特别疯,眼底也会闪烁淡淡的癫狂,就跟那些,动辄就要毁天灭地的邪恶反派似的。

墨丘没敢多言,继续开车。

远方视野内,暂无庞大怪形金属建筑,天际连绵成线,似巨船桅杆,放下墨黑的帆。

城市陷入沉沉夜色,灯火恰似耿耿星河。

帝都繁华,渐迷人眼,然越野车内,气氛诡静,只听见油箱躁动,表盘走针不敢越格,颤颤巍巍,左右打摆。

墨丘闷得慌,清咳一声:“老原啊,拳馆要到了,路边给你放下?”

“不想去了。”原丛荆语气寡淡,偏过脑袋,目光索然看向窗外。

墨丘没搞清状况:“那送你回家?”

原丛荆撩开眼,恢复散漫不羁模样,“去夜店,给你捧个场。”

-

墨丘同人合开的夜店叫Black Pistol。

中译过来的名简单粗暴,两字,黑枪。

八点开业,男男女女,陆续到场,手臂都被工作人员按了荧光记号,安保已在四处站妥,怕有醉鬼闹事,随时盯梢。

墨丘挑了处僻静卡座,离主台较远。

穹顶炫灯忽闪,忽灭,又随震耳音效猛闪,人群欢呼,围簇舞池,DJ站在台上,脏辫,拼布牛仔服,衣着很有嘻哈风格,呲拉呲拉,晃腕打碟。

室内色调变成浓重的红,烟雾机飘出阵阵雾团,似炽焰燃烧。

场子越来越躁。

墨丘从果盘挑了几颗晴王葡萄,扒开皮,吃起来,又捻着果钎,去扎切成三角小块的和牛三明治。

边嚼,边垂头,看了眼烟灰缸。

里面横七八竖躺了好几个烟头。

墨丘劝道:“肺不要了,少抽几根,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可听说,她有主了,那位多少也算你亲戚。”

原丛荆幽幽睨他一眼,没说话。

音响太大,墨丘扯着嗓,又问:“老原,觉得我这场子怎么样?”

“噢,还好。”原丛荆揿灭烟,抬手,向外拽了拽衣领,慵懒低下眉眼,看着兴致不怎么高,“就是有些热。”

墨丘费解,“冷气这么足还热。”

谭允文淡声道:“他应该是想说热闹吧。”

墨丘没什么正形:“当然热闹,我这场子一打眼,来了好几个有头脸的小明星呢。”

他翘起二郎腿,瞧着原丛荆不置可否的冷淡模样,心里有些小得意,这人吧,平常嘴巴忒毒,专爱跟熟人贩剑,难得没怼他,说出那些一针见血的阴阳语录来,还挺稀罕的。

“是挺热闹。”原丛荆单手支着下巴,轻微扯唇,笑得又蛊又坏。

墨丘怔了下,总感觉不太对劲。

刚要问他,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原丛荆耷拉着眼皮,又开了口,慢条斯理地说:“你这地界儿,挺像《西游记》里被孙悟空掀翻的炼丹炉,太上老君都镇不住,当然热闹。”

“……”

墨丘被这话噎住,在谭允文的轻笑声中,没好气道:“滚蛋,变着法儿的骂这里乌烟瘴气是吧?你怎么不说盘丝洞呢,行,我这就是被打翻的炼丹炉,早晚烧死你们这俩泼猴!”

话落,不远处的卡座响起一阵欢呼声。

震天音效都盖不住。

原来,是某位京城公子哥给某售酒美女开了几十万的酒,很快,几名衣着统一的妙龄美女鱼贯而出,围着桌,举着牌,花枝招展,大跳劲舞。

是谓Black Pistol特有的开酒仪式。

墨丘兴致很高,鼓了鼓掌。

转过头,对谭允文和原丛荆说:“你们这也没点酒啊,说好了,是来给爷捧场的啊!”

谭允文从钱包抽出一张黑卡,随意甩在桌面,淡着声说:“最贵那档,恭贺墨老板新店开张。”

“够排面!”墨丘拾起卡,招手,唤销售过来,“谭大律师,开一百瓶黑桃A!”

谭允文扯了扯领带,轻笑。

原丛荆朝他扔了个不明物体。

墨丘诧异接过,金属的,打得手心疼,本以为是打火机,摊开一看,才发现,是那辆迈莎锐越野的车钥匙。

“卧槽。”墨丘晃了晃钥匙,“刚从德国运过来,送我了?”

原丛荆慢悠悠抬起手,假装要夺回来:“不想要,就还我。”

“别啊。”墨丘躲闪,“我就说,这车跟我特有缘,开起来那叫个畅快。”

金色的黑桃A摆满桌面后。

墨丘告辞,上了舞池,跟刚接触上的某三线女星,面对着面,身贴着身,跳起热舞。

三线女星叫张妙丽,进圈七八年,谈不上多红,但能在网友那儿混个眼熟。

这几年资源不错,在即将上线的某大制作电影中,当女三,戏份不少,小有突破,不算镶边花瓶。

她今晚穿了身银色裹身小礼服,半扎长发,妆容很浓,烈焰红唇,眼妆涂成金属质感。

身材窈窕,艳丽多姿。

周围有人认出张妙丽,但没上去打扰。

Black Pistol禁止拍照,明星和公众人物可以安心放松,娱乐。

张妙丽跳了会儿,捂住心口,曼声说:“墨少,您这体能真好,我犯低血糖了,实在跳不动了。”

“累着了?”墨丘引她离开人群,“那赶紧,到我卡座那儿歇歇。”

到了卡座,安顿好张妙丽。

墨丘唤服务生,拿iPad,随意点几道甜品,“来了几个朋友,我得去打点打点,你先吃些东西,我待会再过来。”

“快去吧。”张妙丽笑着催促。

墨丘离开后。

谭允文挥走坐在他身边的两个美女,主动坐到张妙丽身旁,从香槟塔最上,拿了个高脚杯,递到她面前,“张小姐,久仰,我母亲很喜欢你去年演的宫斗剧。”

“瞧你说的。”张妙丽接过高脚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跟谭律的母亲同岁呢。”

男人的视线淡淡瞥过来,隔着镜片,有种漫不经心的浮浪感,同她碰杯,“那我得向张小姐赔罪了。”

张妙丽认得谭允文,有名的律师,常给富人打离婚官司,年纪轻轻,极有手腕,圈里有好几个知名艺人,都将法务交给他们律所做。

但也有人骂他,讼棍一个,为了钱,什么案子都接,没正义感。

张妙丽今年有意换法务,便要了谭允文的名片,逢场作戏,闲聊几句。

中途,谭允文离开,接了个电话。

张妙丽无聊,正从提包翻手机。

目光被斜对面的那双手吸引住——

男人的手,骨感分明,瘦而有力。

正灵活转玩那枚十二面体的高阶魔方,指节曲着,也显修长,即使在迷离的霓虹下,也能看见手背的青色静脉,微微凸起,似山峦起伏绵亘。

张妙丽记得,这种魔方是竞赛级的,常人玩不了,她有些好奇,在这种地方,不喝酒,不泡妞,专心玩魔方的,到底是什么人。

视线缓缓上移。

他挑了个角落坐,似乎不想被打扰。

身形匿于光影交接处,穿款式简单黑色T恤,前胸随着呼吸,轻微起伏,隔着衣料,运动痕迹明显,但不过分强壮,很显瘦,单看轮廓就知道是个颜正的帅哥。

原丛荆将魔方拼成,撂在桌面。

他瞥过头,觉出有人在打量,嵌在眉骨的小银环动了动,睫毛长而翘,眼睛格外漂亮,望过来的目光却冷若冰霜。

男人声线低磁,侧头问道:“有事?”

“哦,没什么事。”张妙丽心虚收眼。

张妙丽刚想询问他跟墨丘的关系,顺便要个联系方式。

手机铃响,在桌面震动,弹起。

他捞起来,低头,没有要接的迹象,表情沉郁,盯着屏幕,看了良久。

及至铃声消失,屏幕变黑,还在看。

张妙丽摸不清状况。

原丛荆起身,拎起机车夹克,不发一言,离开卡座,眼角浸着淡淡的薄戾。

谭允文恰好回来,落座。

张妙丽无奈问道:“谭律,我是得罪这位帅哥了吧,他是墨少的朋友吗?”

谭允文淡哂:“别在意,他在美国待久了,性格比较直接。”

“美国?”她难以置信,“那他是……”

谭允文似笑非笑,未做答复,只扶正了眼镜,当律师的大抵心思深沉,随意的一个动作,倒像是,给了她个暗示性的答复。

张妙丽愈发确认心中所想。

刚才的漂亮男人,应该就是墨丘在国外留学时的男朋友。

但他们不是分手了吗?

不过她听说,墨丘对前任向来大方,好几个前女友在分手后,不是得了套京市的房子,就是有了辆豪车。

那他对前男友,也会很好。

说不定,他们还是朋友,又说不定,他们藕断丝连,即将死灰复燃。

怪不得原丛荆对她态度不好,定是看见她跟墨丘跳舞,心生反感了!

-

原丛荆意兴阑珊,朝出口走。

中筒靴踩在水泥地,夹克搭于臂弯,另手抬起,拨开潮水般乌泱泱人群,尽头是寂灭般的黑暗,他沿着通往室外的长廊,继续走。

脚步渐渐慢下来,跫音回响,空空荡荡。

这里不见人影,他走错了方向。

前面一道深灰色金属大门,落了锁,大概是夜场的仓库。

择了处蚝壳色的墙,靠着,拿出手机。

车钥匙给了墨丘,他准备在软件叫个车,这时,页面弹出一条未接电话的提醒。

点开,刚要按删除。

指尖悬停片刻,他盯着那串已然眼熟的阿拉伯数字,静静出神。

心跳随飘远的电子乐高低起伏,鼓噪不已,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深处有个声音在唆使,在叫嚣。

——打给她。

心跳终于平复了些。

他低头,颓然躬起身体,自嘲一笑。

慢慢仰起脸,消沉看向昏暗的穹顶。

眼神放空了十几秒后。

他终于注意到对面的玻璃鱼缸。

缸里养着墨丘从泰国买的斗鱼,一蓝一红,蓝鱼品种叫半月,红鱼品种为血斑。

红鱼的尾,似婚纱裙摆,散开层层褶皱,颜色鲜艳,如被火淬。蓝鱼的尾,则薄如蝉翼,水里无风,它的尾却像被风撩动,缓缓地摆。

斗鱼凶猛,通常隔开来养。

但眼前的两条鱼,却被豢在一处。

原丛荆往鱼缸方向走。

两条鱼彼此碰撞,试探,似乎在对峙。

隔壁传来一道女声,越来越近,“沈谅,我跟你都分手多久了。”

原丛荆站在缸前,微微俯身,观察两条鱼,他曲起食指,敲了下玻璃。

因为处于转角,视线阻隔,说话的人看不见他。

隔壁的谈话还在继续——

张妙丽甩开沈谅不安分的手,“你那点烂事,我从来没往外抖过,好聚好散不行吗?”

“怎么。”沈谅啧了一声,调侃道,“抱上谁的大腿了?今年资源不错啊。”

张妙丽微愠:“跟你有关系吗?”

“鼻子又动了吧,比之前看着,是自然些。”沈谅说着,伸手要去扳张妙丽的下巴。

张妙丽蹙眉,避开:“沈谅,我好言劝你一句,日后跟女性说话,放尊重点儿,你现在的老板是章序,到时如果扣你个性骚扰的帽子,他可不会再保你。”

沈谅冷笑:“你说的话,倒让我想起章序介绍进《眩晕》片场的那个替身了。”

“什么替身?”张妙丽说,“八成是你见人家长得漂亮,又动什么歪念头了。”

“说是京舞外聘来的芭蕾演员,姓尹,叫什么忘了,她名的第二个字我不认识。”

“你还真是没文化。”张妙丽嘲讽道。

这边的玻璃缸中,两条斗鱼猛然摆尾。

鱼身搏动,溅起水花,彼此噬咬,你死我活。

“喀哒”一声。

原丛荆掀开打火机盖,拇指擦动齿轮,垂头,点烟,烟草燃烧起来,火光猩红明灭,他两颊微陷,深深吸了口,但此时,尼古丁完全丧失镇静效用。

男人捏着烟尾,吐出薄薄白雾,隐没了冷淡的脸庞轮廓,眼底的戾气,越来越重。

不远处,立了个黑色灭烟柱。

他走过去,将烟蒂按熄在圆孔密集的铁板,猩红的烟头,被迫中止灼烧,发出微弱的咝咝声。

“想起那个舞替就可恨。”沈谅语气怨念,“好像跟章序有点关系,又勾搭上导演了,假正经,贱人一个。要我说,舞蹈学院出来的女的,但凡有点姿色,哪个没被人包过?要是上了老子的床,保管……”

话没说完。

便觉出一道带着压迫感的身影袭来,还没反应过来,耳旁擦过疾风,又听见沉闷声响,凌厉可怖,骨骼撞骨骼,绝对的力量,绝对的压制。

有人朝沈谅的脸,狠狠挥了一拳。

“操!”沈谅向后仰,摔倒在地。

眼前有大片模糊重影,他捂着闷痛发酸的鼻子,喊道:“你他妈谁啊?敢打老子?”

张妙丽捂住嘴,惊恐尖叫。

慌忙朝夜场内区跑,要去找墨丘和安保劝架。

原丛荆拽起沈谅的衣领,将他按在墙边,竭力克制,呼吸还是深重,他目光发狠,浑身散出的气焰暴虐又凌厉,质问道:“你把她怎么了?”

沈谅心底顿生颤栗。

他语气发怵,结巴着问:“谁…我把谁…怎么了?”

谁,是谁。

那两个字在嘴边盘桓,却说不出口。

墨丘终于赶来。

两名安保将他大力拽开。

那几个人好像说了什么,原丛荆已经听不清,所有背景,所有面孔,都融为一张褪色的旧相纸,斑驳失真,渐渐虚化。

原丛荆的肋骨隐隐作痛,像被大力地抽掉,一阵空荡荡的虚无感,亟待被什么东西填补,又仿佛坠进了记忆的漩涡,不断下陷。

满心都是两个字,尹棘。

好像又听见少女憧憬的声音:“阿荆,将来我一定要成为一名演员,还要努力拿影后,演的戏,要在大荧幕上映,说好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来看我的首映。”

但他曾经守护的女孩,却没实现梦想,反而卑微地站在阴暗的罅隙,不再光芒万丈,不再骄傲,成为了别人的影子。

章序真的了解尹棘吗?

如果他真的了解她,如果他喜欢她,怎么会忍心,让她去做别人的替身。

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如被烈火摧折,比肝肠寸断的滋味,还要痛苦,他在心底连连质问,章序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他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她?

他想捧在手心里对待的女孩,又凭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对待?

最最让他痛苦的。

不是她选择了他,而是她在那个人的身边,却过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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