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蟹壳（1）

“吃菌子啦！”唐墨的呼喊从全舰广播中传出来, “江彻做了菌子杂烩汤……林尼？舰长, 你在哪儿呢？”

她说完之后似乎转头问身边人：“他不在自己房间里吗？飞廉为什么不让我们去他房间找？”

在全舰广播关闭之前，皮耶尔补充道：“宋君行也没找着。”

林尼躺在床上, 听到了广播关闭瞬间唐墨发出的一声“噢”。

像是恍然大悟, 同时还带着坏笑。

林尼揉了揉脑袋。昨天回到房间之后, 宋君行还拎着两瓶酒来找了自己，说是凤凰号上的五百年陈酿, 其他人都不知道。林尼是舰长, 在工作期间是不能喝酒的，宋君行便霸占了他的房间一角, 自斟自饮。

后来发生了什么, 林尼觉得一旦回想都觉得恐怖。

房间里还弥漫着酒气, 宋君行自己喝完了一瓶，还有一瓶不知被谁打翻了，酒浆都淌到了地面上，渗入地毯之中。

地面乱七八糟扔着各种东西, 他的草图, 手持测量仪, 还有衣服。

西塞罗的徽章还戴在他脖子上，在激烈的缠斗中被甩到了颈后。他记得宋君行吻了好几次，像是触碰到了徽章上经年不散的灼热温度一样，一遍遍低声说“热”。

林尼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决定继续履行舰长的工作，不能因为这个打击而露出任何异样。

掀开被子的时候, 发现宋君行还四仰八叉地躺着呼呼大睡。

他直接抬腿把人踹下了床，然后在宋君行被惊醒的茫然眼神里，指着门口说：“在我洗完澡之前，你最好从我房间里消失。”

但洗完了宋君行也还没有消失。

他甚至还穿好了衣服，把杂乱的地面清理干净，乖巧地坐在书桌前。

林尼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在冒烟：“为什么穿我衣服？”

“我的衬衣破了。”宋君行乖巧回答，“借舰长衣服穿一穿，回到我房间就换下来。”

“从你房间到我这里连一百米也没有，你只是外衣出了问题，跑回去！”林尼厉声说，“脱了，还给我！”

“不好吧？”宋君行说，“舰长房间外面的走廊有监控摄像，飞廉看着。”

“那又怎么样？”林尼把擦头发的毛巾甩下来，怒气冲冲地吼，“你以为飞廉会对你赤裸的上身感兴趣吗！”

他的头发早就长长了，比奥维德的还要长，得在脑后扎起来才不至于散乱。偏偏林尼又不喜欢剪，洗干净就干脆将它披着，此时是湿漉漉，又乱糟糟，发尾的水滴沁湿了衣服，露出水痕。

宋君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歪了歪脑袋，露出天真且无辜的笑。

“飞廉可能会对我背上的抓痕感兴趣。”他笑道，“凤凰号上都是自己人，是谁让我们倍受尊敬的黑海垃圾受了伤？他一定会这样想，然后开始追查——”

“好了你穿回去吧。”林尼顿时没了气势。

他在房中间站了一会儿，发现由于没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自己现在十分紧张，也十分茫然。

转去倒了一杯温水喝下，林尼在心中斟酌着怎么跟宋君行讨论昨天发生的事情。

但宋君行先开了口。

“我知道江彻和奥维德因为孢子发生什么特殊反应了。”宋君行揉着下巴，“原来如此……确实不好讲。”

他看着林尼：“舰长，都是孢子的错。”

“当然。”林尼立刻回答，“当然都是孢子的错！”

“所以，你不用自责。”宋君行说。

林尼没想到他会这样安慰自己，心里冒出一点点的感动。这感动大概跟蜘蛛上紧贴地面的地衣植物那么薄。

宋君行念念有词：“因此我也不用自责。”

林尼：“……”

地衣植物消失了。

“我认为这不是你或者我是否要自责的问题。”林尼终于理出了一个清晰的思路，“我们都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这只是一次简单的……互帮互助。我们要在减少影响的情况下，为对方消除孢子带来的不良反应。没有谁应该为谁负责任，你帮了我，我帮了你，无拖无欠。”

宋君行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舰长的意思是，这只是一次意外，一次没有任何意义的……享乐行为？”

“是的。”林尼心想，对，意外，所以没有意义。

宋君行起身，笑着点点头。

“我明白了。”他举起手，突然伸出去飞快拍了拍林尼的肩膀，又飞快地在林尼变脸之前收回来。

林尼：“别碰我！”

“既然没有别的意义，又只是单纯的享乐行为，林尼舰长，我们以后还是可以常常进行的。”宋君行推动了滑门，“你不觉得凤凰号上的娱乐项目实在太少了吗？我是非常乐意与您一起享乐的——虽然探索星球同样很愉快，但您知道，我指的不是它。”

他话速很快，说完立刻笑着关门溜了，留林尼一个人在房中发呆。

厨房里的菌子杂烩汤已经端上了桌。

蜘蛛上采摘回来的菌类太厚也太大了，江彻拿出两朵，一朵切吧切吧扔锅里煮了，另一朵则分成两部分，一半用来制作蘑菇酱，一半用来蒸。

他将用于蒸食的蘑菇切成四四方方的巴掌大小，在上面小心摆放腌制好的肉沫与蔬菜丁，并且掺了一些银箔椒的碎末。

蒸好的蘑菇片肥厚中带着特殊的韧劲，吃起来非常爽快。而同时蘑菇片又吸收了肉和菜的汁水，味道极为鲜美。

奥维德用脸这么大的碗给六个人各装了一碗汤，然后看着自己那碗，没忍住，先喝了一大口。

蘑菇汤里江彻不知道加了些什么，汤汁有点儿浓稠，他认出了里头的肉丝和从格瑞亚上采摘过来的木耳碎，还有直接从黑海带上凤凰号的鸡鸭鹅蛋的蛋花。菌子切成了长而细的薄片，浮在汤水里仿佛面片，但吃起来却带着一点儿脆生生的趣致口感，混着汤水的复杂鲜味，奥维德连喝几大口，完全停不下来。

唐墨帮江彻磨碎了银箔椒，没事可干，便在厨房里四处溜达，忽然发现蒸煮蘑菇肉丁的大锅边上有一大盆透明的稠金色液体。

她拿起勺子捞了几下，发现在盆子底部竟沉淀着许多圆溜溜的金色小颗粒，液体本来是无色的，全靠这些颗粒才成了现在她看到的这种极为稠厚的金黄。

“这是什么？”唐墨奇道。

她捞起一勺子圆溜溜的小颗粒，用叉子戳了戳。颗粒每颗大概只有小拇指的指甲盖大小，像是直接被薄膜裹成的，戳下去手感很软，里面也全都是液体。

唐墨下手没轻没重，不小心戳破了一颗，那颗粒顿时瘪了下去，里头的金色液体淌了出来。

“是甜的，你尝尝。”江彻说。

这厨房里已经烹煮过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不能吃的。唐墨对江彻完全信任，立刻拿起一颗扔进了嘴巴里。

咬破外层薄膜，里面裹着的果然是甜中略带一点儿酸的液体，口感和果汁非常相似。

唐墨连吃几颗，意犹未尽：“这个也是蜘蛛上找到的？”

“是飞廉找到的。”不知道何时已经坐在桌边等吃东西的宋君行几步凑到唐墨身边，指了指厨房里的菌子，“他使用清洁舱清洗菌子的时候，在菌子的褶皱里发现了许多这样的小颗粒，估计是蜘蛛上某种虫子的卵。”

唐墨：“……”

江彻：“他骗你的，并不是。……好吧，你要吐就出去吐。”

林尼走进来的时候便正好和冲出去的唐墨撞上了。

厨房里飞廉正在严肃地批评宋君行：“我刚刚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些不是虫卵，而是特殊的营养结晶。你不要吓她。”

林尼走进厨房，脸色如常，宋君行瞧他一眼，转头把注意力放在了江彻做好的蒸蘑菇肉丁上，一切都和平时一样。

林尼松了一口气，正想着“这样就好”，抬头便看到飞廉慢慢悠悠地朝自己走过来。

“林尼舰长。”飞廉说话的声音非常小，“你身体还好吗？是否需要休息？我可以今明两天我们会朝着蟹壳迁跃，驾驶舱里的事情我可以完全胜任，你好好休养。”

林尼满头雾水，但很快便想起，飞廉是整个凤凰号的监测者，他能检测到任何一个房间的异常数据。

“……”林尼低头扶额，“飞廉，你坦白告诉我，舰长的房间里是否也有监控镜头。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镜头，只是一些温度测试仪和生命体征检测工具而已。”飞廉认真道，“你和宋君行先生在昨天的六个小时里做了什么，我看不到的，你放心。”

林尼：“……那真是谢谢你了。”

在“蜘蛛”的短暂逗留结束了。

凤凰号在接下来的48个小时里完成了五次亚空间迁跃，抵达名为“蟹壳”的行星。

在肉眼还未看到蟹壳出现在前方的时候，凤凰号的系统已经发出了警告。

【请谨慎选择登录方式。经观测，该星球大气层已经消失。】

“咦？”飞廉和江彻同时发出诧异的疑问。

飞廉立刻调取了飞景舰的资料。

“……6月14日，我们抵达了一个陌生的星球。它就在航线上，是‘大撤退’必然会经过的星球，也是环绕恒星‘光潮’运行的13颗行星之一。

蟹壳原名jj12365623，但我们认为原名过于复杂，难以记忆，所以在观察过jj12365623的地形之后，我们将它命名为蟹壳（顺带一提，叶卡捷琳娜号上的俄国人不同意我们的命名方式，他们将它称为‘土黄色的宝石’。我们都觉得这名字更加奇怪。）

蟹壳是个非常冷清的星球，地表植被不多，但却生长着蕴藏丰富水分和营养物质的某种果树。它们全都长得很高，在树的顶端有飞鸟筑巢。蟹壳上的一天有52个小时，其中白昼约占2/3，酷热难当。

但每天傍晚，当巨大的恒星‘光潮’缓慢沉落于地平线，我们都会走出舰艇，享受这温度最适宜的时光。叶卡捷琳娜号上的年轻人会邀请我们这里的年轻人跳舞，他们会在高原上燃起篝火，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披散头发，就像我年轻时一样。

天空遍布着火焰燃烧一般的色彩，鸟群从远方飞回，落入巢中。

这一刻和地球真是太像了。”

“飞景舰和叶卡捷琳娜号的记录其实应该就是他们舰长的航行手记。”飞廉看着资料低声说。

年轻的船员会燃起篝火，会穿上好看的衣服并且将头发披散下来。

天空有云彩，并且云彩由于水分、尘埃和光折射的作用，形成了晚霞。

“这说明在飞景舰和叶卡捷琳娜号登陆蟹壳的时候，蟹壳还是有大气层的。”江彻说，“而且大气的成分和地球近似，否则他们不可能在脱离防护服的情况下，将只穿着普通衣物的身体暴露在蟹壳的大气中。”

实际上，“大撤退”航线上的所有可以登陆的星球，都是前人一个个探索出来的。即便有些星球存在一定的危险，但人类也仍然可以登陆。

他们循着“大撤退”的航线回溯来路，所经过的也必定是可以登陆的星球。

虽说已经过了500年，但人类时间轴中的500年，于宇宙和星体来说不过是一瞬，即便有变化，也不会变得这么快。

何况飞景舰留下这些记录的时间，不过是几十年前。

飞廉作出了判断：“蟹壳上出现了某种异变。”

所有的资料和飞廉做出的判断都抵达了林尼面前。

“什么异变能让一个星球的大气层消失？”林尼问飞廉和皮耶尔。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消失的原因多种多样，十分复杂。但最不可思议的，是蟹壳原本应该只是一个不存在文明的初生星球，在蟹壳上生存的生物距离掌握能让大气层消失的技术，至少还有数万年时间，而且前提是进化的方向不出岔子。

所有人都看着林尼。

他当然可以选择绕过蟹壳，直接前往伊俄斯星域，寻找荷马号。

但凤凰号不止要返回地球，它更要从马赛开始，从“大撤退”的终点开始，重新检查一遍整条航路，看一看在五百年之中，这航路是否发生了变化，是否存在危险。

生出异变的蟹壳就是危险的东西，凤凰号不能绕过它。

正好相反，凤凰号要查清楚它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异变。

“既然蟹壳内部的生物还不可能制造出大气消失的技术，那么就一定是外部的原因。”林尼让飞廉降低凤凰号前进的速度，他们需要花一些时间，慢慢靠近蟹壳。

“绕一圈。”林尼下了命令，“看蟹壳上是否有受到陨石或者小行星撞击的痕迹。”

“林尼，你有没有看过麦芽先生写的一本科幻小说，也是说星际旅行者的。”在等待凤凰号环绕蟹壳一圈的时间里，宋君行滑动椅子凑到了林尼身边，“叫《我的千亿星辰》。”

“没有。”林尼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身体下意识地侧了侧，远离宋君行，“说什么的？”

宋君行和他的相处和平常完全是一模一样的。林尼怀疑他当日说的“常常进行享乐行为”只是在开自己玩笑。

林尼对麦芽先生这个名字似乎有一点儿印象，但又不像是看过这个作者的书。

“就是说有一个星际旅行者获得了一个机器，能够让他散发出万人迷的气息。他一路旅行，到达每一个星球都俘虏了很多男人女人。”宋君行露出笑容，“麦芽先生说，一亿个星球我是写不来了，一千个还是可以的。”

他的笑落在林尼眼里，是极为具体的“猥琐”二字。

林尼这时也想起来，这位麦芽先生是宋君行极为喜爱的某类小说创作者。

他冷笑道：“地摊文学！”

“千亿星辰已经出版99本了。”宋君行奇道，“你不知道他是作家富豪榜前十吗？”

林尼大吃一惊：“什么？！”

我连前一百都排不上！他被这位麦芽先生的伟业震慑了，心中价值观的坚固堡垒有一处摇摇欲坠。

“写小黄文……这么好卖？！”他咬牙切齿，“这世道……”

耳聪目明的飞廉从屏幕前转过头：“宋君行先生送给我的书里有千亿星辰的第53本，你如果想看，可以去拿。”

林尼呆了片刻，冷静下来，端起了严肃文学作者与舰长的架子，再次冷冷一笑，压低声音：“宋君行，你在这个时候提这种地摊文学有什么用意？我不可能再跟你……”

“我的天呐，亲爱的舰长，你在想什么？”宋君行吃惊得非常做作，“我只是想告诉你，千亿星辰里那位旅行者之所以离开自己的星球，就是因为他的星球失去了大气层，所有人都要转入地下生活。他不想做地底人，所以就跑去做了太空人。”

林尼在瞬间就知道，自己被耍了。

但这种恼怒的情绪霎时间消失，他抓住了更重要的一点：“大气层是怎么消失的？”

“因为引力消失了。”宋君行回答，“引力消失之后，行星无法抓牢大气圈层，它逸散了。”

林尼点点头，靠回椅背，冲宋君行摆摆手。

先是大气层消失，随后又可能是引力消失。宋君行提出的这个假设让问题更加复杂了。

林尼决定等待环绕蟹壳监测一周之后的报告。

这时宋君行又凑了过来：“说真的，你刚刚真的以为我提千亿星辰，是想和你做什么？”

林尼眼珠一动，盯着宋君行。他神情严肃，但宋君行看在眼里，却觉得有趣又可爱，连冷冰冰的神情都是正好戳中自己心肝的那种力度。

“我不想和你上床啦。”宋君行咧嘴笑道，小声地说，“永远都不想了。”

林尼动了动嘴唇：“彼此彼此。”

宋君行又做作地睁圆了眼睛：“天呐，我的舰长，你信了么？你觉得我刚刚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林尼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唐墨把一片烘干了的菌子薄片扔进嘴巴里，冲身边的几个人张开手：“打个赌。你们觉得林尼接下来会不会揍宋君行？”

江彻、奥维德和皮耶尔都选了会揍。

唐墨摇摇头：“我赌不会揍。输的把脆片给赢的人。”

四人吃着菌子脆片和蘑菇酱，在驾驶舱的一角认真观察。

林尼的拳头攥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但果真没揍下去。

皮耶尔和奥维德都很吃惊，不情不愿地将手里的菌子脆片给了唐墨：“为什么不揍呢？好久没看林尼揍过宋君行了，怪不得总觉得最近冷清。”

“……你俩没发现吗？”唐墨指点他们注意观察重点，“宋君行和林尼讲话的时候，凑这么这么近。”

皮耶尔：“嗯。”

奥维德：“近一点儿不行吗？”

唐墨放弃了：“你果然没有做杀手的潜质，没观察力。”

江彻发出了笑声，把自己手里的脆片也给了唐墨。他完全明白唐墨的意思了。

半小时之后，数据返回：蟹壳表层没有发现任何陨石或者小行星撞击的痕迹。

看到蟹壳全貌的照片，众人才终于明白它为什么叫做“蟹壳”。

这是一个非常平整的星球，只有一处异常隆起的宽广高原。而在高原两侧，各有四道往外延伸的粗大山脉。

山脉连同高原，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螃蟹的蟹壳。

“没有撞击……那就是别的原因了。”奥维德在一旁插话，“会不会是引力消失了？”

林尼很奇怪：“你和宋君行的想法怎么是一样的？”

“因为很奇怪。”奥维德指着画面上的星球照片，“它上面连大一点儿的石头都没有了。”

飞廉一直默默袖手站在旁边，他在等待系统的下一个数据。

“有一个异常的地方。”他弹了弹手指，一处光点出现在那块宽广的高原上，“凤凰号在这里发现了异常的能量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掠夺者：哼哼，我们又见面了。

唐墨、宋君行、江彻：是啊，又见面了，鸭肠。

掠夺者落荒而逃。

凤凰号不战而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