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
会忘记来路的灵魂,多半是没得好死。要有亲人来收敛尸骨,或许还会想起来,要是没人认领,由政府出资火葬了,那可能就真的找不到了。找不到来路,就没有去路,在这个世界,这些灵魂都会成为吞噬人心的妖怪。
灵魂迷失了方向,成为妖怪之后会迷惑他人继续寻找,它没有记忆也没有自我意识,就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口号,一边喊着一边走在注定没有终点的道路上。被妖怪占领的身体会日渐衰亡,这些人的灵魂,在死亡的那一刻就成了妖怪的养料,连化妖的机会都没有。
妖怪、死灵和活人,这之中的平衡,就由樊莹这样的斩妖人来掌握。
“斩妖人,其实算是活着的死人。”
一路上,秦舫向樊莹一点点打听着这个世界的设定。说到这句,樊莹顿了顿,露出奇异的笑容。
“斩妖人不论怎么死,都一定会成为妖怪。”
而成为妖怪,就一定要被斩。猎人最终的归路,最终和自己所追逐的猎物是一样的。
“樊莹。”秦舫转过头与樊莹四目相对,她放沉了声音,“你不会死的。”
樊莹愣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还年轻力壮,现在当然不死。倒是你,快点想起自己是谁,省得再死一次。”
欸?樊莹将话锋一转,秦舫终于操心起自己,问:“无路的灵魂变成妖怪,这中间大概有多久的时间?”
“长不过一个月。”在一旁静静不出声的小红,突然奶声奶气地抢答起来。
小红在罐子里住了快一个月了,暂时还没变成妖怪。樊莹将她轻飘飘抱了一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从樊莹手上溜到了她脚边,再然后离她们越来越远,整整有了三米的距离。
红裙子的小女孩跟气球吹大了似的,个头长高了不少,错眼一看身上好像层层叠叠十几个人影。小女孩的声音发抖,她问:“樊姐姐你是不是就要杀我了?”
樊莹粉嫩的一张脸一下子没了血色。第一次见到灵魂出现化妖的迹象,秦舫下意识往樊莹身后躲了躲。秦舫光知道妖怪会蛊惑普通人,还不知道妖怪会不会对灵魂下手。小红先还是个可爱的娃娃,一下变成眼前的狰狞面貌,秦舫这会儿还转不过念来。
樊莹没说“不是”,她向小红伸出手,柔声说:“跟我走。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你离世的那个地方看看吗?”
“你在骗我。他们都说和你一起出来就是有救了,可他们在害怕,以为我年纪小不懂嘛。”小红撇了撇嘴,睫毛上掉下来几滴冒着黑气的泪滴,她哭着喊,“樊姐姐,你要杀我了。但我是个孩子,我还没有长大,我还想和姐姐待在一起。”
“我还想和姐姐……待在……一起。”最后一句,被小红以机械的语调又重复了一遍,与此同时,她身上冒出来滚滚的黑气越来越浓郁了。
和昨天秦舫见到那利落的一挥不同,今天的樊莹显得很犹豫。那股黑焰舔上她的手掌,灼得她的皮肤渐渐也变了颜色。
秦舫忍不住在身后提醒道:“樊莹,她是妖怪了。”
樊莹摇了摇头,“化妖需要时间,这才是开始。”
她在等,等什么?秦舫不知道这一点,但还是选择和樊莹站在一块儿。
“我还想和姐姐待在一起。”半妖的小红哀嚎着句不成句,但她的左手还是在向樊莹伸出的手掌一点点儿接近。
樊莹在一边鼓励她:“小红,你会和我在一起的。”
樊莹的右手几乎快被黑焰烤熟,秦舫也在竭力忍耐着不去打乱樊莹的步调。樊莹总比她这个才在异世界待了两天的人更清楚怎么除掉一个新生的妖怪。
剑光闪现的一瞬间,秦舫眯了眯眼。黑气被割裂,逐寸消散,在这之下浮现出小红原本的面目。樊莹伸手一触,小红的幻影便像玻璃幕布一下子碎裂了。
两手空空的樊莹拔出腰间的匕首,问:“是谁?”秦舫这才后知后觉,之前斩杀小红的,并不是樊莹。
“樊莹,你知道,假使你化妖,现在的我不一定杀得了你吧。”
剑光凛凛,凌空而下,卓杨倒悬着身体,那柄木剑的剑尖就点在樊莹的头顶。樊莹的头顶渗出鲜血,血流顺着樊莹白皙的脸庞淌下来。那些血,都是黑色的。
秦舫原本想要将卓杨一脚踢开,见到那几道黑色的血流才犹豫不决。
拿手指沾了脸上的黑血放到鼻间嗅了嗅,樊莹笑道:“多谢师兄。”
秦舫这就知道卓杨果真是在帮助樊莹了,她已经留意到,卓杨那一剑之后樊莹右手的灼伤不治而愈。但她不会了解,樊莹亦不会告知的一点是:樊莹之前已经打算用自己的身体去容纳小红身为妖怪的怨恨。
阻止这些人化妖,除了去寻源,其实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嫁祸。
普通人的身体受不住妖怪的侵蚀,斩妖人一样是凡胎,用自身做妖怪怨气的容器,等到承受不住自己反而会变成更厉害的妖怪。卓杨的方法可以消解大部分的怨气,但总有些会潜入血肉,无法根除。这种被某些人称为“净化”的手段,到最后就是引火。
樊莹初次尝试就被卓杨给抓了正着。等卓杨落在平地,樊莹举着匕首的动作并没有分毫的变化。
“师兄,我的妖怪以后还是让我自己来杀。”
卓杨看她的眼里不觉含了怜悯,这回倒主动提起了卓远,道:“你如果是妖怪,就不止死十个人。”临走又叮嘱:“这个灵魂,别留太久了。之前就见过几个,你有救下的吗?”
秦舫眼皮跳了跳,这个卓杨啊,每回就能不惦记着怂恿樊莹杀她吗?卓杨一走,樊莹的匕首就掉在地上,两只手硬成石头垂在身体两边,秦舫试着在掰石头。
“按小红的梦,我已经找到事故现场,前因后果也都弄清了。”樊莹不知在说给谁听,声音冷淡得像在公事公办,一边眼泪又簌簌在掉。
秦舫这一会儿没说什么“你别难过”,她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木头似的杵在一边,樊莹倒自己抱住她——
“我不会让你化妖的。”
其实……也无所谓啦。秦舫抚着樊莹的后背,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