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浩跟在枫身后,快步从正殿穿过,此处的家具在当初搬家时大多已经被搬走,殿里空空荡荡,唯剩下空中悬下的米黄色鲛纱随风浮动,穿行其间倒让人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一段雕花盖顶的长廊将前殿与后殿相连,如丝如缕若有若无略带苦涩的香气迎面而来。长廊两边种满了文殊兰,如今正是这种细长而优雅的白色花朵盛开的季节。
不过枫今日无暇欣赏这满园的文殊兰,他脚下生风的从这长廊穿过,用手拨开长廊尽头垂下的珠帘,拐过一道弯,一道落了重锁的寝室门赫然呈现在眼前。
枫用手中的钥匙熟练的打开寝宫门外的铜锁,推开房门,冲着身后的浩使了一个眼色,令他跟着自己进去。
自从太子搬离这旧殿之后,浩倒是陪他来过不少次。每次枫都会随身带些东西,不是装在匣子里,便是包裹在包袱中。浩每次跟他一起来,却只得令守在院中,由得他一个人进去。
眼下这间屋子,浩是在枫搬离后头一次进来。房门正对着的是一扇八仙过海的屏风,浩还记得以往来时,有时遇到枫在屏风后更衣,他就在这屏风外等候,倒是从来没有进去过房内。
如今见枫让他进去,他却有些犹豫,不确定之间,只依旧在屏风外候着。枫绕过屏风进了屋,却发现浩没有跟进来,只好又从屏风后探出身子,重新叫了他一声。
浩想他刚才在外院跟王万石说是有话跟自己说,猜想必是什么私密之事,便坦然绕过那屏风进了屋子里,只是眼前屋里的景象,却让他眉头皱了起来。原本没有搬迁新殿之前,枫在这间寝宫里住了三年,浩以为这房里定是如现在新殿里的寝宫布局一般,没想着眼前这房间里,却摆了一张雕花牡丹镶铜镜的妆台并一个四角垂纱如意纹支幔床,若不知道,还当眼前这个房间是个女子的闺房。
枫看他表情,知他心里所想,忍不住苦笑道:“这些家具才是这屋子里原配的,我来时,父王母后本欲令人搬出去烧掉,是我偷偷的求人留下这两件,挪到左次间存放。后来搬新殿时,我又令人从左次间搬了回来。只可惜那衣柜并衣架当年就被丢出去了,难得保全。你不会认为这妆台是我用的吧。”
浩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无疑承认了太子的猜测。
“不知太子殿下叫微臣过来有何吩咐?”
“哥,眼下没有旁人,我们能不能还像是以前那样称呼?”枫一脸认真的看向浩,语气里带了热切的期盼。
浩惊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沉默了片许,最终还是淡然道:“殿下,君臣有别,微臣不敢,以后请殿下万莫再这样称呼微臣。”
枫失望的看了他一眼,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神色间一抹挥之不去的寂寥:“终是我一厢情愿了,其实我早该知道,自从回宫的那一天,我们永远都回不去了。便是爹娘……,便是鹰叔和莲姨,也从未进宫看过我。”
浩闻言蹙眉,口唇蠕动了一下,要说的话在喉间上下翻滚了几番,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当年浩的父母虽是承了周文帝的密旨,在宫外养育了枫十几年,但这从小养大的孩子,如何会没有感情?只是枫回宫后,皇后见儿子始终与自己有所隔阂,心下怨恨护国公夫妇两人霸占了儿子那份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亲情,自从鹰与水莲带了枫儿回国,皇后竟是一次都没有邀请过水莲进宫。
最初一年,水莲疯狂的思念着枫儿,也朝着宫里投过多次拜见帖子,想要以拜见皇后为由,进宫见一见自己养育多年的枫。只是那些帖子都如同石沉大海,竟是没有一次得过皇后的允许。
周文帝自是明白皇后的心思,一方面他不愿意再一次伤害自己的妻子,另一方面又对于鹰与水莲有愧,便赐了他们高官显爵厚禄算是弥补。
只是鹰与水莲原本也无心朝上各派系的明争暗斗,更加上皇后的原因不得与枫见面,便有些寒了心,干脆上奏告了闲职,自此后,鹰索性连朝都不上了。
原本鹰是不想浩入朝为官的,究竟是水莲心疼枫儿,盼着浩能继续守护枫,所以才允了他入宫做了禁卫军统领,这样便是自己见不到枫,也能时常从浩口中听听枫的近况。
只是这些说起来,难免又牵扯到皇后以及周文帝,这等于背后腹诽君上,所以浩只好隐忍不语。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沉声问:“殿下,今日要说之事,可是与左相大人有关?”
今日与太子去勤政阁的路上,浩听温峤向太子提起过册封太子妃之事,太子刚刚又找了王万石问起以前太子后宫里的情况,所以浩猜测今日太子要说的事应是与温峤有关。
枫“嗯”了一声,暂且丢下刚才的话题,他冷笑一声:“今日在勤政阁,父皇说朝上有人举荐温峤的孙女作太子妃。后来无意间提起三皇兄上次择选太子妃时,温府也朝宫里递过牒纸,我这才知道温峤这老狐狸惦念这后宫里的位子只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只可惜上次是个庶出之女,总是名不正言不顺,便是没有选上太子妃,温峤只怕也没有话说,纵使这满朝文武都与他温家沟壑一气,究竟抵不过这全天下读书人尊崇的礼教。这次却是个嫡出的孙女,看来对于这太子妃的位置,温峤此次必是势在必得。”
浩将他的话从心头默默的过了一遍,这才道:“既是他人举荐,如何见得一定是左相大人的意思?或者左相大人并不知情。”
枫斜了他一眼,语气里略带了几分不满:“前些日子父皇一直为了朝上那几件烦心事忧虑,今日我一去,没想竟是都已经解决了。偏偏还都依仗了左相大人家里的人脉。此时便有人跳出来举荐左相大人家的孙女做太子妃,浩你不觉得过于巧合了吗?”
浩闻言心思微转,太子说的不无道理。不过他心下始终不解,自从归国后,太子回到宫里,对于左相大人就一直带有偏见。不消想见,只要一提到这个名字,太子神色间都是一抹藏匿不住的厌恶之情。
他在家时也听父亲鹰说起过,如今天龙国的政权虽然在周文帝手中,但实际上满朝文武都是以左相温峤马首是瞻。尤其温峤的长子温世涛当年任兵马大元帅,南征北战为天龙国扩充版图立下了汗马功劳,早些年便被封为护国公兼任兵部尚书一职,掌控着天龙国的军事要脉。温峤的次子温世弘从文,以某届大殿钦点文科状元一举成名而入仕,时任户部尚书,统管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所以可以说温峤在这天龙国,绝对是周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决裁者。不过浩的父亲说起此事时,也客观的承认温氏一族对于天龙国尽忠多年,奉献良多,当此权势实属实至名归。
浩道:“历代朝中太子妃都是出身名门世家,朝臣举荐左相家的小姐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是两朝元老兼朝上重臣……”还未等他说完,只消瞅了一眼枫那冷峻的脸色,浩便自动的闭上了嘴。
枫冷声道:“其他家的或许可以,偏偏他温峤家的不行。”
浩惊讶的抬头看他。枫一抬眼正对浩疑惑的眼神,修长且秀气的眉毛一挑:“你不知道原因?”
浩直言:“微臣不知。”这次换做是枫一脸震惊。
“若不是温世涛,萦素如何会国破家亡?若是我娶了温氏族中的女子,日后见到她,我又该如何面对她?”
浩暗自摇头,纵使这婆娑国是被温世涛所灭,但温世涛以及温峤究竟还是这天龙国的臣子,总归一切的行动自是得了主上的允许,也算是为天龙国鞠躬尽瘁,任谁也说不出什么。他看了一眼枫,枫静若寒潭黝黑的眸子定定的落在屋里那个陈旧的梳妆台上,微微蹙起的眉头让浩心中一紧。
他顿时明白了,太子并非不知道这些,只是不愿意想也不愿意承认,两个人,就如同这世上的太阳月亮,不可更改的身份决定了两人的命运,便是相见,也是惘然。
“殿下,她若知道殿下的身份,想必是不会回来的。你又何必……”浩叹气道,心里有种微微的不忍。与枫兄弟相处十几年,无论如今两人又是怎样的身份,但那份感情却不会轻易改变。
枫转头看他不语,脸上竟是浮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浩讷讷道:“殿下……”
枫脸上突然显露出一个淡然而无奈的笑容。
“浩,你可有过喜欢的女人?”
浩愕然,摇头。
枫轻轻拍了一下胸口:“她来与不来,始终都在这里。这个位置被她占去了,今后无论是何人,都不可能取代她。”
他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妆台,他回头看浩,眉头轻蹙:“我如何不知我们两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令人去凤鸣镇那边守着她的消息,却也只敢借着护国公府上公子的名义,只怕她知道了我的身份却不肯来。我时常也会害怕,等她来了,我应该怎样面对她……,只是不管如何,我还是盼着她会回来。哪怕她回来的目的是为了复仇也好。”
“殿下……”浩低沉的声音带了些许阻止的意味,他还没有领略过爱情的滋味,感受不出枫这话里的沉重。
“浩,这些话,整个宫里,我也只得与你说说罢了。”枫冲他苦涩一笑,神色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