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游龙馆海棠花开
昭麟殿是大明朝一直以来的宫廷宴饮之处，几代修缮，不断扩建，前有宫殿，后有花园长廊、亭台楼阁，端的是一座极奢靡的宫宇。
陆云岚寻了个借口从宴会里出来，此刻正值日光当空，清风拂面还有几分暖洋洋的，她眯着眼睛看向人迹罕至的后殿小路，突然心生犹豫。的确，先有王嬷嬷交代，后有婢女来传话，都说是她小姑姑想见她，可如今陆宛白好端端地坐在武德帝下首与他推杯换盏，自己也的确有这么一瞬间怀疑过要见的人是谁——除了陆宛白，谁有这个本事约她在宫里见面？
这般沉吟，便走过了栽花小径，到了游龙馆门前。
一间立于花径之中十分隐蔽的小屋子，滴水檐下一溜儿的祥云图案，四个角高高翘起，大有凌云起飞的意境，不是宫中常见规制。陆云岚下意识停住脚步，抬头见屋子门前的匾额上书龙飞凤舞的三字。
“游龙馆。”她独自喃喃，“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语罢，背后突然响起一名男子的低笑，他拍手笑道，“五妹妹果然晓得这个典故。”
这声音来的太突然了，便是杜鹃这么老实沉稳的丫头都“呀”地叫了一声，而陆云岚听得这声音，立马就认了出来——先前的紧张情绪一丝也无，反倒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觉。
少女转过身来，声音柔婉地行了礼。
“凌表哥。”
来人可不就是一身朱红色武官常服的纪凌？
今日赴宴者众多，安国侯定然是会来的，这点陆云岚根本不作怀疑。可这毕竟是皇宫大内，规矩多不说，惯例也森严，要想避开众人耳目见面，自然是得有些本事，所以她原先也不过是怀疑了一下纪凌——谁让这家伙每次出场都让她受到惊吓——便想当然的认为是小姑姑找她。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纪凌眉毛轻扬，口中戏谑，“或者说，你就不会有惊讶的时候？我每回见到你，你都镇定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陆云岚为他孩子气的口吻而感到好笑，便回敬道，“难道表哥是为了看我露出惊讶的表情才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人意料么？如果是这样，那岚娘可要叫表哥失望了。”
纪凌噎到，被她这样一说总觉得自己今年不是十八九岁而是八九岁，只是……红衣少年有些局促地摸了摸鼻子，心有不甘地想，他的确是抱着能看见她惊讶的表情来的。
想他纪凌是安国侯膝下唯一嫡子，长到十九岁什么样的姑娘家没见过，那些娇滴滴的、柔柔弱弱的，一看就觉得累得慌，他真担心她们喝口水就把自己给呛死。可陆云岚不一样，虽然她只有十二三——还是十三四？但胆子就已经大得很了，还不是那种娇蛮的大胆，而是一种奇妙的镇定。
贡菊一事她被庶姐设计，想也不想便堂而皇之地反设计；后来王嬷嬷又报，有人打算用步摇的事情诬陷她，她居然还能连消带打把自己不想要的丫鬟给打发出院子。从头到尾，连眼泪水都没掉一滴，镇定自若，娓娓道来，想来办案多时的陈年老吏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人，他是真想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啊……
“我是特地来谢你。”纪凌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已经跑到九霄云外后，连忙收拾收拾拉回来，他以手作拳放到嘴边咳嗽一声，“上回你写给我的海浮散十分有效，陈平兄弟的伤口已基本好全了，他托我向提供此药的大夫道谢……自然了，我没说是你，只说是一位江南郎中。”
陆云岚原本还有些奇怪，听到纪凌说道“海浮散”，立马明白了过来。想她虽未给什么人正经看病过，却也是自小学医，身为医者，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病人得治。此刻她又惊又喜，却仍有些迟疑。
“真的？表哥不诓我？”
“自然，”纪凌见到她眉眼皆是笑意，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陈平兄弟还追我我是哪儿找来的郎中，医术如此精湛，简直药到病除——”
“那就好，那就好，”陆云岚捂着胸口，嘴角却不由自主弯起，“我也只是在书里看过这方子，想到对症才敢写给表哥，有用便好。”
陆家小姐生得皆是花容月貌，各有千秋，纪凌因为表姨母小孟氏的关系，时常出入庆国公府，便也把几位姐妹认得清楚，可以说陆云岚的长相是偏冷美人的，不笑时黑眸凛凛，如清雪一捧，但她若是一笑，便又柔婉清丽，平添了几分娇美。
纪凌模模糊糊地觉得，她还是笑起来好看，平易近人多了。
“我答应陈平兄弟，好生向你道谢，”纪凌道，“五妹妹有什么想要却难得的东西么？琴棋书画，笔墨纸砚，金钗玉环？哪怕是你……缺了金银，表哥我也能双手奉上。”
陆云岚略微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这位“陈平兄弟”的话对纪凌来说如此重要，她当初只是随手之劳……外加偷听到了别人的对话有些不好意思罢了。少女低头思忖片刻，才道，“这些都不必了，能够治病救人，已经是岚娘的心愿。”
纪凌苦笑，“可我已答应了陈平。”
陆云岚轻笑，“表哥自己个儿答应别人，却要我来摆平，这算什么？”
游龙馆外遍布四季海棠，二人说话间风吹香动，拂面而来十分清新。纪凌忽然注意到了少女今日的衣服颜色和身旁的海棠红很是相称，整个人仿佛要融入花中一般。他想了想，虽觉唐突，但还是实话实说了。
“……你今日的裙子很好看，与这四季海棠一般。”
陆云岚一怔，不意他会突然说到这个，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今日她穿的是一条海棠红的长裙，外搭合欢红的浅色丝织褙子，上面零散绣着几多合欢花，既衬肤色又明媚不失稳妥。这是来之前阮氏精心为她选的，她倒不是很中意红色，中意红色的是陆云梦……不过既是进宫，则不能打扮的太清减了，所以她既没穿绿也没选蓝。
纪凌没等到她说话，后知后觉自己刚才太莽撞了，便又解释了一句，“只见你穿过碧青、石绿的料子，没想到你穿红色也这样好看。”
少女矜持一笑，简短道，“表哥谬赞了，二姐姐穿红色更好看呢。”
陆云梦生得娇艳动人，穿红色更有一种妩媚风流之感，陆云岚这话可不是在说谎，而是陈述事实——可纪凌闻言却摇头，诚实道。
“五妹妹不必与我开玩笑，那日花园之事你我心知肚明……”他话未说尽，却先莞尔一笑，“女子长相固然要紧，可却不是最要紧之处。”
是么？陆云岚扪心自问，世间男人哪有不爱俏的？只是这话她不能与纪凌说。
离开宴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再不回去想必许氏便要来寻她，陆云岚当机立断道，“若表哥无旁的事，岚娘便先回去了——出来时间久了，母亲要来寻我。”
纪凌点一点头，却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你当真没任何索求？哪怕是你办不到事，我也可以替你想方设法办到！”
——我想要害我之人全都不得好死。
这一念头霎时闪过陆云岚心中，连她自己都是一惊。
原来，她内心深处还是极恨的，从雪兰起，到陆云梦，再至纪明河终。
她是真的记得，并且深以为恨。
思绪万千中，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一日在揽翠院中，她三言两语挑破了厨房的纰漏——许氏虽然发落了两名厨子，但姚姨娘多年在后院的势力未必会就此罢休，她肯定还会一计不成心生二计——想到这儿，红衣少女停住脚步，略微犹豫道。
“我缺个厨子。”
纪凌都已经做好她不会回答的打算了，此刻闻言，立马欣喜地抬眼看向她。不得不说这位纪大少爷长得一副好皮相，他这样一笑，陆云岚深觉自己扛不住，连忙别过脸去，低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母亲身体不好，我又不能次次亲自下厨，想找个合用的厨子回来，”顿了一顿，她又怕自己这话说得太含糊，便道，“若是能分辨食性药性更好。”
纪凌想也不想便道，“好，我替你去寻。”
如此，红衣少女便不再言语了，她屈身行礼，然后带着丫鬟离开了游龙馆门口。
绕开宫人们的眼睛，陆云岚脸不红心不跳地又回到了昭麟殿，只是她轻手轻脚地坐回自己位上时，陆云英侧过来轻声提点道，“你去了好久。”
陆云岚轻轻“嗯”了一声，解释道，“外面海棠开得好，忍不住多看了会儿。”末了，她注意到宴会中的气氛有些古怪，似乎不少人正看向她们坐的位置——莫非是她离开太久被人发现了？
“……为何大家都看向咱们？”陆云岚奇道。
陆云英抿唇不言，面上一派冰霜雪色。陆云梦的视线不曾离开自己面前那一亩三分地，声音却尽数传到了陆云岚的耳中。
“五妹妹去了好久，”她笑道，似乎还有些不易觉察地幸灾乐祸，“方才陛下点到了咱们家的名字，说——”
陆二小姐娇滴滴的话还未完，便被上头一道沉稳的男声所打断了，听口气，他像是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庆国公，你家的大小姐是否还未曾婚配啊？”
说话的人，赫然是武德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