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欲回绝岚娘迟疑
大孟氏想着儿女亲事,但又不好直言,便带来了一副前朝吴大家流传下来的工笔花鸟想和许氏说道说道。本朝画作素来以写意为主,工笔次之,是以留存至今的大家之作已然不多了,只见这画上鸟羽翠绿,牡丹艳红,端的是相得益彰的一副好画。三位夫人又都是大家出身,打小儿就跟着老师学习这些,陶养情操,说起画来那也是一套接着一套。
长辈们说得开心,小辈们也不好太过矜持,姐妹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陆云岚虽不擅长,但也是耳濡目染着长大;陆云梦自幼好强,品鉴起来亦是娓娓动人;陆云岚则甚少言语,只被问得多了才推脱几句说自己不擅此道。可饶是这样,陆云岚还是觉得大孟氏今日有些奇怪,眼神在她身上老打转儿不说,还总把话题引到她身上去。
譬如,大孟氏在问过陆云梦后,貌似无意地也问了她一句。
“岚娘平日里作画以什么为主?”
陆云岚腼腆一笑,轻声道,“不过是闺房取乐之作,画画院中景致罢了,二姐姐的花鸟绘卷才让人眼前一亮呢。”
陆云梦闻言柔柔婉婉地一笑。
又譬如,再与陆云英谈到笔法时,大孟氏又道。
“梦娘的女红我是见过的,会女红的姑娘画画想来也不差,不知道岚娘平时做些什么消遣?”
陆云岚故作为难地看一眼陆云梦,只见对方笑得温和,才轻言细语道,“和姐妹们绣花下棋而已,只是论棋艺不如大姐姐,论女红不如二姐姐,岚娘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她刻意把自己说得谦虚,心中却隐隐觉着古怪。
大孟氏头一回见她时并没有这么多话,对方摆明了看上陆云梦,怎么这回却好像改了主意?思忖间,外头下人来报,说纪家大少爷到了。
许氏忙道,“快请进来。”
随后紫衣少年便打门外昂首阔步地走来,他生得高挑俊美,身上又没用世家子弟惯有的骄娇二气,还未见人,脸上便先带了三分笑。许氏转头对自家妯娌小孟氏道,“我现在倒是后悔没叫你大侄子跟着外院的去学点儿本事,你瞧瞧,男孩儿果然还是得练一练筋骨才是。”
小孟氏笑道,“大嫂可别往这魔星脸上贴金!他呀,半点书都读不进去,这才被他老子——我姐夫给送到新兵营里狠狠操练了几年。大侄子如今书读得这般好,我瞧着比这魔星强多了。”
说话间,纪凌已到了众人面前,少年一身紫衣华服,端的是富贵风流。
他拱一拱手,依次见礼。
“纪凌来迟了,还望诸位见谅。”
“你公事繁忙,不来也不打紧的,”许氏温和道,“我与你母亲、姨母,几位表妹正说着话呢。”
“大哥总算来了,”一直不言不语的纪明河笑道,“若是大哥再不来,这屋内就我一个男子,实在是拘束的很。真是话也不敢多说,头也不敢抬。”
纪凌心中若有所思,面上的笑容却无可指摘,他自若地接过话头去问大孟氏。
“母亲也真是,怎么好叫二弟在身旁这样陪着?还是让他随我出去吃酒吧!没的把二弟给拘束坏了。”
大孟氏本想着叫小儿女互相多说几句,见上一见,也好回去问问纪明河的心思。可这事儿只能隐晦着做,断不能摊开到台面上——自己这儿子,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一来就说要把人带出去,真真气煞!
陆云英也不是什么爱和人说笑的性子,她早就坐的气闷了,正愁没有机会离开。此刻听到纪凌这样说,她便也笑道,“咱们对画啊工笔啊实在是研究不足,留在这儿,也是打扰了长辈们的雅兴……”
“正是,”陆云岚略带三分歉意,随着长姐起身,“母亲,您看……”
许氏见她们一个两个的,便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外头热闹,小儿女耐不住性子想去看,便摆摆手示意她们出去算了。
“……只一样,不许多喝酒,没的吃醉了叫人笑话。”
离开前,许氏还殷殷嘱咐,姐妹三人皆是应了。随后,大孟氏见留不住人,也只能叫纪凌和纪明河一道下去。五人先后离开揽翠院,往花园子方向去了。
走到风荷院附近时,陆云岚突然停下脚步。
“大姐姐,我近日新得了一本棋谱……不如我回去取了,咱们到花园里对几局?”
陆云英琴棋书画里只有棋艺稍精,平时也爱看这些本子,当下便高高兴兴地应了,只是花园离风荷院还有些距离,她便道,“不若我在这儿等你一等?咱们一道去?”
陆云岚先前得了晚风的消息,要与纪凌单独见一面,此刻自然是不好叫陆云英知道的。她笑道,“不妨事的,只是我惦记姐姐身边明柔做的甜点,还请姐姐先一步去,为我准备些可好?咱们这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陆云英不疑有他,只是好笑。
“馋嘴丫头!这有何难,那我可在老地方等你。”
“一言为定。”
陆大小姐领着人走了,陆云岚见那抹红色消失在远处的树影重重后,才不动声色拐进风荷院。只是她没有回自己屋子,而是直奔厢房后的小池塘。莲蓉和杜鹃早已在她的吩咐下去房里寻棋谱,身边一时间仅有晚风随侍。
转眼立冬已过,站在池塘边风一吹还是有些凉,陆云岚今日才吃了两杯果酿,身上发热便一路上没披外衣,可之前她们在揽翠院多坐了一会儿,酒意已然散去不少,现在有点觉得冷了。
晚风识情知趣,关切道,“小姐可是冷了?”
陆云岚点一点头,“你去替我取一件外衣来。”
晚风应了声“是”便转身离去了。
池塘里养着几丛荷花,每到夏日便是荷香清盈,但此刻立冬已过,只剩下残枝剩叶和一池凉水,未免有萧瑟之感。陆哲怕阮氏见了伤怀,便在前日命人送来些山茶、墙下红摆在滴水檐下,一溜儿看去,倒也是澄粉橘红,娇俏得很。
“五妹妹。”
陆云岚正在留心看池塘底下滑过的一尾红白锦鲤,冷不防背后突然有人低声喊她,吃了一惊,连忙回过神来——果然,纪凌不知何时进来了,脚步声轻的微不可闻。
“凌表哥,”她轻声道,“表哥特意让晚风传话,可是为了……”
纪凌点头,“你托晚风去查的事儿我已经弄清楚来龙去脉了。”
蓝衣少女表情似有迟疑,但末了,她还是抿唇一笑,十分不好意思地开了口。
“我只是让那丫头有事儿不必瞒着你,不曾想她竟是个会偷懒的。”少女温言软语,却掩不住一丝好奇,“……表哥究竟打听到了些什么?”
“晚风告诉我,那沈氏说话的口音似有古怪,我便着人去查了,才晓得那是一种南地方言,京城不常见。顺藤摸瓜下去,便找到了她的通关文牒,原来是打闽南来的。闽南并不富庶,当地人离开家乡打拼也是常事,可沈氏五十岁上下,来京城却是近几年的事儿,想必不会是在老家待不下去了,而是有人希望她能入京……如此,我让人画了她的模样,沿着泉州港一带寻找,终于是在一个老头嘴巴里问出点东西来。”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终于到了最关键的地方,陆云岚方才已经听到了“闽南”二字,想也不想地便问道,“可是与姚家有关?”
纪凌略有些吃惊,但仍镇定地点一点头。
“不错,的确是和姚家有关,只是并非二十年前丢官丧命的姚老爷……而是这位姚老爷当时正妻姓沈。那沈氏婆子,是沈家人!”
果然!
陆云岚心中微叹,面色却不动分毫,“表哥打听了这么多,想来也知道我的忧虑是什么了?”
“……二十年前姚家没落,许家截了姚家与庆国公府的大好婚事,使得当时还未袭爵的陆大人不得不纳姚二小姐为妾……若说姚氏与沈家心中无怨,恐怕也无人相信……”纪凌心明眼亮,把话说得明白,“所以,我才要晚风到你身边,她是个有功夫有本事的。”
心头微微一跳,不知道是为了前半句的了如指掌,还是后半句的关切。陆云岚隐约意识到他的心思,可自己并没有这种打算,只能撇开话头,就事论事道。
“如今既然知道了是谁,那就一切好说了。”
语罢,她又极正式地对纪凌行了一礼,声若清泉。
“表哥屡次相帮,岚娘实在无以为报,只是……”
“只是什么?”纪凌问道。
蓝衣少女猛地抬起脸,未长开的面容如清水芙蓉一般,虽不娇艳,却也因为神情凌然而别有一番滋味,“只是咱们私下见面次数多了,若被人撞见,难免惹得非议,对彼此的清名无益。表哥与我本就是兄妹之情,实在不好叫旁人误解去了。”
纪凌午时才和宇文献争执过一番,听见这话简直心头复杂。可他拿不出半个字能反驳眼前少女的说辞,只能苦笑。
“既是兄妹之情,又怕什么被人看见?五妹妹,咱们初见时你就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他何等聪明,只是顿了一顿便觉出哪里不对来,“话说不明白,我是绝不会罢休的,还请妹妹直言。”
陆云岚同样苦笑,她已经为今日大孟氏的反应感到头疼了,纪凌的反应却又是在她意料之外。思来想去,到底是大孟氏的麻烦近在眼前,她只能长叹。
“表姨母今日来看我们姐妹几人,却特意带了纪家二表哥……岚娘年幼,但也隐约猜到两分,只是岚娘无意于此,才要可以避开……我待纪家二表哥是如此,待表哥,自然也是……”如此。
最后两个字,少女在齿间辗转多时,还是说不出口。或许是因为纪凌从开始就一直在帮她,又或许,是纪凌上辈子从来未害过她。
良久,她只能低了头移开视线,声音极轻。
“表哥,我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