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若有情欲止又言
陆云岚前生今世加起来认识的人里面,也只有一个喜欢穿紫色,又能把紫色穿得好看的。
细算来,他们自从在陆云梦的生辰上一别,也有近半年没见了。安国侯府的帖子不是没递来过,许氏也带了她与陆云梦过府去赏花听戏,可最多见着纪明河几眼,纪凌却是影子都没有;又或者她三婶小孟氏下了帖子请自家堂姐到国公府做客,但也没人提起过纪家大少爷——只是偶尔有人闲话,说纪家少爷如今一心忙于军中,开年后的阅兵让武德帝龙颜大悦,已然升了从五品的京卫指挥使的镇抚司使。
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安国侯的嫡子,她却是庆国公的庶女,门不当户不对。
这样想着,便不会想到能在这儿碰上——陆云岚望向纪凌看过来的眼神,默默地垂眼,分毫不错的行了礼。
“原来是纪家表哥。”
如此生分的口气几乎浇灭了纪凌偶遇的喜悦。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几乎迅速被冷水泼灭,只余下烟气袅袅,沉默蔓延。想他出身世家,富贵名利唾手可得,什么时候遭过这般冷对?可他平日见事又是极明白的——他知道,眼前少女的想法没有错。
他们的确不相宜。
“替新郎官挡了几杯酒,这才出来散散酒气……未免过去熏着妹妹,我就站在这儿说话吧。”纪凌的声音含笑自若,仿佛初遇时那样无所畏惧,他一身紫衣站在碧芳丛中,平静地解释了几句,“我与郑淼大人还算有些交情,云英表妹嫁与他很是相宜。”
陆云岚闻言微笑,“表哥说的是。”
少女过于克制的口吻让彼此无话可说。晚风欲言又止地站在自家小姐身后,她眼神好,这个角度能清晰看见少爷脸上喜悦骤然化作失落的那一瞬,未免有些难过。可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又明白陆云岚其实是个心志极鉴定的……小姐未必对少爷无情,只是这情是否可以续下去,本就由不得他们做主。
一阵风吹过,陆云岚下意识地缩了缩笼在大氅里的手,觉得发冷。
“五妹妹怎会在此?”纪凌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不动声色,“这儿是花园西南角,平日里最冷僻不过……”他顿了一顿,瞧见晚风与陆云岚脸上皆露出些许尴尬,才恍然大悟,“……妹妹这是迷路了?”
“……”
纪凌干咳一声,委婉道,“先前那大户最爱花园子,所以工匠把这儿修整的又大又绕。就连郑淼自己个儿头一回见时,也在这院子里足足兜了一个时辰。”
这话很好的宽慰了主仆二人因为迷路的尴尬情绪。陆云岚心中别扭,但知道眼前人是一番好意,于是她轻声道,“本来是打算去马车上取一些醒酒药来,母亲今日喝多了几杯,我怕她回去难受。”
纪凌了然点头。随后他侧身避让,低声说了个“请”字。
“我先带妹妹去找马车吧。”
……
纪凌这段日子也不好过。他的确很忙,忙着公务,又忙着和兄弟们奔波——朝堂之上,三皇子宇文睿与四皇子宇文献间越来越针锋相对,虽然武德帝身子还硬朗,保不齐今后还有七皇子、八皇子等等,可国赖长君、长中立贤也是平常。所以说起太子之位,必然是三皇子与四皇子的角逐。
再说了,三皇子与四皇子向来不对盘。若要是三皇子他日登基,以宇文睿的心胸,断不会善待曾经帮靠宇文献的人。安国侯府虽然是以军功得幸,但因为有着孟氏姐妹作纽带,实则和庆国公府才是一脉,且诞下四皇子宇文献的淑妃娘娘,正是庆国公陆哲的幼妹。所以宇文献与陆家兄弟和纪凌之间,才是真正的竹马之谊。
郑家的院子分为东西两边,正中央养着一池锦鲤,红的鲜艳,黄的明丽,白的无垢,看着很是清爽。他们打西边的竹林过来,在走到池塘边是才觉得面前开阔,清风徐来。然而估计是没料到会有客人误闯后院,这儿偏僻地连个仆从都没有,灯也几乎未点,全靠头顶的月光清亮,才能不至于走错了路。
纪凌走在前头,正准备回过头来嘱咐两句“脚下当心路”,却在回首时恰巧对上了月色下少女清冷白皙的小脸儿,而那双漆黑如深水的瞳仁正看向她他——他脚步一滞,忽然就问了出来。
“……你可知道我为何会跟着你?”
陆云岚微愣,旋即笑道,“表哥不是出来醒酒的吗?这话说得我倒是不明白了。”
纪凌自知失言,但是话都说了出来,四周也无旁人,不说个明白他是绝对不甘心的。他默然片刻,对着晚风轻轻摆手。晚风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家小姐,见少女脸色并不反对后,这才无声无息地后退了几步,退到不远处的石桌旁等着。
夜里风大,这样距离已经足够他们交谈而不被人发现了。
“我的确是出来醒酒,可也确实是看见了五妹妹你。”纪凌笑道,眉目间比之往日多了一丝忧色,“年前听闻京中大雪,我特地送了药……”
陆云岚不卑不亢道,“我自幼身子强壮,只是大姐姐偶染风寒,那些上好的药材我想着不变浪费,就送去给了大姐姐。”
她竟连一丝都不曾给自己留下——纪凌眼中微沉,语气愈发平静了。
“咱们大可不必这样说话,反正妹妹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咱们早就互相知道。”纪凌本就是行伍之人,又非等闲小兵小卒,说起话来早就练出了一番威势。此刻他酒意上头,蓦然向前两步,高高的身形借着月色将阴影投落在少女身上,一双凤眼里既沉又深,叫人见之心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否——要避嫌到这种程度?”
他们之间不足两三步,酒气扑面而来,仿佛是谁家酿了十七八年的女儿红才有的好味道。陆云岚这一会儿又被冷风吹又被酒气熏,也头昏脑涨起来。可——退让不是她的本意,她也不是那种人——少女仰起如玉般的小脸,直直对上紫衣少年的目光。
“那表哥想叫我说什么?”她轻轻一笑,牙尖嘴利地不同往日,“是想叫我与您花前月下,还是叫我与您互诉衷肠,又或者,想叫我舍出名声——”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纪凌闻言烦躁,当即喝断她不知死活的发言。
二人相对无语,他气咻咻地胸膛起伏,她却不避不让,誓要向他讨个说法!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纪凌缓了一缓,才再度开了口,他凝视着月色里她发髻旁明润的珍珠,幽光陡生,就好像眼前的少女本人一般——他一早知道,她并非绝色,也不是那种认人揉圆搓扁的脾气,可他还是觉得她很好。
“咱们本也没做什么出阁的事情……我只是想待你好些……”纪凌想了再想,终究违背自己的心意,十分艰难道,“……我家中没有姐妹,见了五妹妹你,便觉得投缘,这才……”
要逼着一个真诚的人说违心话,陆云岚也无端端内疚起来。可若是自己不狠下心肠,那么将来倒霉的人,必然也是她自己。
少女叹息,“表哥大可不必……”
——“谁在那里?”
一声突兀的男声惊到了还在谈话的二人,陆云岚慌忙向后看了一眼,随机就要跑走——但已然来不及了,身后人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眼见着就要从那道弯弯绕的石子路中走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只觉得自己腰上一紧,耳边一声低沉的“得罪”,随后整个人被揽住往假山阴影处一带。也几乎是在同时,石子路那头的人走了出来,只见来人打扮平常,好像是郑府的一位管事。
晚风怕这管事多事儿,便拦在那人面前,假作一副慌张的模样哭了起来,“……奴婢是庆国公府的下人,得了主子吩咐去马车上取解酒药,谁料路过这儿却迷了路,这才……”她生得美貌,又哭得真切,管事见了连说“不妨事不妨事”。
“这院子的确难走,更何况是晚上,咱们府里招待不周……姑娘随我来便是。”
管事在前头领路,晚风犹豫着向后看了一眼,才跟了上去。
山洞里,一男一女靠得极近,少女身上带着淡淡的熏香,少年身上却有着浓浓的酒香。纪凌当时不过是下意识地反应,他怕被人撞见他二人的独自在此,想也不想地便将少女藏了起来——可等反应过来后,他才惊觉他们的动作太过亲昵。
他只消一低头,就能看见粉衣少女微颤的眼睫。
“外面……”
“晚风会解决的。”纪凌低声道,“你不必担心。”
粉衣少女轻轻地应了一声,二人又是一阵无语。
可假山寂静,四周无人,纪凌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跳跃,一下快过一下——这全都是因为他虚虚圈在怀里的女孩。
“事已至此,只怕以表妹的聪慧,也看得出来我方才只是胡言乱语。”
他心如擂鼓,终于是说了出来。
“若是……你对我有一丝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