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霜吹冷箭何处来
在正院里寒暄过后,众人一道用了午膳便各自散了。陆云韶和陆云霏陪同齐氏回了二房,陆云英随许氏去了揽翠院,陆云岚自然是要去风荷院见阮氏的,而风荷院与芙蓉院并立,是以散去后,她又和陆云梦走同一条路了。
陆云岚走得很快,她半点儿和陆云梦谈话的意思都没有;可从正院往大房的两个小院子去就这么一条路,她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陆云梦的。不多时,后头便传来一声柔婉轻媚的呼唤,让她停下了脚步。
“五妹妹。”
陆云梦趁她停顿的这几秒走上前来,陆云岚回头看去,对方身上那件烟红色的大氅滚着素白的毛边,银线暗绣出花样,端看这料子便知是宫里赏下的——宇文睿对陆云梦的宠爱果然传言非虚。她这般想着,顿了一顿,方才笑道。
“不知二姐姐有何指教?”
陆云梦对这个妹妹可谓是又恨又惧,她们来回过招也不下数次,自己却从未讨过什么便宜,反倒是被那张伶牙俐齿的小嘴给气得节节败退。好不容易等自己嫁去三皇子府,陆云岚又指给了纪凌——那个人人皆知的傻子——她正谋划着想要居高临下地气一气陆云岚,却没想到她这位五妹妹并不把寻常女子看中的婚嫁亲事放在心上,云淡风轻地让她抓狂。
陆云梦掩盖在大氅之下的手稳稳地捧着一只黄铜手炉,她微笑着走到陆云岚身边,“无事,只是芙蓉院冷清,想和妹妹说几句话。”
姚姨娘早就被锁在京郊的庵堂里不见天日,陆云梦几次三番都见不到亲娘,渐渐地也认命了,只嘱咐庵堂里的老姑子多加照佛,每月都命人送去香油钱不等;陆哲对此知情,却也不吭声,算是默许了她的行为。但这样一来,芙蓉院便彻底冷清了下来,许氏本想着把那院子休整一番,将来好给陆承宇和狄满秋的孩子们住,但狄大小姐过门尚不足一年,这些都不着急,便只让原先在芙蓉院负责洒扫的继续留着守院子。
“说起来,环哥儿也有三个月了罢,”陆云岚笑得极为和煦,仿佛是真心关怀孩子健康与否的好姨母,“自打满月时见了一面,姐姐也将环哥儿护得太紧了些,咱们这些做姐妹的都难得见上一面呢。”
陆云梦掩饰般地扶了扶鬓边的步摇,轻声道,“环哥儿早产,满月时亦未铺张浪费,太医说得养到半岁方能出门见人呢。”
这事儿算不得隐秘,宫里宫外大多知道,陆云梦除了有些担心孩子的成长外,倒也没觉得什么不好。她是闺阁女子,见惯了女人间的勾心斗角,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最是娇嫩无害,出门见人对他而言是有弊无利。况且宇文睿知道了此事,也颇心疼她与孩子,她更是乐见其成。
陆云岚闻言唏嘘了下。
“妹夫近来一切可好?”陆云梦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方太医这段日子也是跑安国侯府跑的很勤快。妹妹可得保重自己了。”
陆云岚心头一跳,却故作愁眉不展,只是叹气,“方太医医术精湛,只是……冬日寒冷,夫君他见不得风,又染了风寒,得好生静养。”她心中略有疑惑,却还是反客为主地冲陆云梦笑笑,“二姐姐莫不是想过府探望?那再好不过了……三殿下与二郎一向来有交往,姐姐与弟妹定有许多投契的话可说。”
她口中的弟妹,自然是新嫁进安国侯府的黄二小姐。黄二小姐性子不够柔顺,陆云岚是早就知道的,不过好在是新婚,她小意温存,与纪明河竟也相处得还不错。大孟氏自然乐见其成,倒是她有一日撞见纪明河亲昵地为妻子拉好大氅时怔了一怔,旋即一阵古怪地走开了。
陆云梦不置可否地一笑,“我若是过府,也当是见你。”
姐妹俩并行了一段,很快就远远地看见了过去所住的院子。
“……说来我还未曾去拜见过安国侯夫妇,”陆云梦果然还是把这话说出来了,当然,她做足了客气和矜持,只是笑道,“不若过几日,我过府去找妹妹说说话?”
眼见着风荷院近在眼前,陆云岚已经有些明白陆云梦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了,她心中其实不耐烦的很,但又懒得与之争辩,便脚步一顿,站在一树梅花下凉凉一笑,将贴身侍女们都打发到几米外的地方候着。
陆云梦见状,也只犹豫了一下,便将随行的丫鬟都打发下去。梅花树下很快就只剩下姐妹二人,这天寒地冻的白雪里几树红梅便格外出挑,陆云岚丝毫不惧冰冷的伸手去够头顶的红梅,轻声道。
“姐姐与我是早八百年便看破彼此的,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得跟在母亲面前似的装模作样呢?”她笑笑,也不去看陆云梦的脸色,自顾自道,“姐姐不是总瞧不上我夫君么?何必又惺惺作态?纪明河喜欢跟着三皇子做事,与我们安国侯府皆是没关系的,姐姐可别弄错了。”
陆云梦不料她说话如此狠辣,当即脸上白了一白,随后不屑之色被她压抑在眉眼之中,变成了口中淡淡的一句“是吗”。
三皇子府的环境早就将陆云梦变成金尊玉贵千娇万宠的侧妃娘娘,她吃穿住用无一不精,除了身份略次一筹,何时在别人面前服过软?就算是先生下了长子的尹心蕊,她也不过客气着姐妹相称罢了。也就陆云岚,从不买账,还屡次出言讥讽。
陆云梦抚去了肩头的梅花,笑道,“妹妹何必这么着急?我不过是说想过府拜访,你就跟吃了火药似的……”她心中念着宇文睿的嘱托,不慌不忙挑起嘴角,笑容如花一般娇艳,“还是说,妹妹有何难言之隐?若是妹妹有什么不方便的,直说便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旁的没有,气量总归得大些,你说是不是?”
陆云岚听到这儿已经确认了自己猜测是真——宇文睿果然开始怀疑纪凌,并且不惜叫陆云梦回娘家试探,若是能亲自到安国侯府一见真伪,那便更好了。
其实他们当日传方太医过府时,就已特意让纪明河进内看了一眼,瞧见了床榻上虚弱不堪的纪凌,可宇文睿还是疑心重重,这说明了什么?三皇子心思深沉,就算是亲信亲眼见了都要存上半分疑惑。陆云岚忍不住心头一虚,想到了宇文献等人——南下这一路,怕是难以太平了。
——事实上,陆云岚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武德帝钦点了户部侍郎为钦差大臣和宇文献带兵押送粮食银子一同南下,这里面已然做了文章。户部是国家的钱袋子,历来是最富得流油的一块肥缺,大明王朝自建立以来,这户部前前后后出过好几回乱子,每每都是以尚书贪财为结局,是以武德帝一登基,便宣布由老实小心的孙大人接手了这个位置——孙大人在户部多年,没什么出色政绩,却因为过于老实而被同僚屡次讥笑,武德帝为太子时就对他考察了许久,坚定了效益压倒一切的目的,选了这么个老实没花招的。而尚书之下便是侍郎,武德帝这次选的就是其中一个以耿介出名的户部侍郎,冯大人。这位冯大人也是两榜进士的清贫出身,一路熬着资历,才在四十五岁上坐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
宇文献听说过冯侍郎此人油盐不进是出了名的,一路上皆客客气气地和对方处着,既不端皇子架子,也不过分亲昵。冯侍郎与这位四殿下交谈过几次后,却意外地觉得对方心中颇有丘壑,不是那等随随便便的争名夺利之人。待过了青州地界时,冯大人已经能笑语晏晏地和宇文献秉烛夜话了。
这一日,二人就江南灾害一事谈至深夜。
“……江南富饶,却每年灾害都要上报至京,流民失所无数,百姓孤苦无依,真不知那帮官员是如何处事的……”
“……殿下莫急。须知江南虽是鱼米之乡,却总被洪水、干旱两类灾害不断侵扰,当地官员也不是头一年办事儿了,只是咱们确实无一劳永逸的法子……更何况南方素来偏暖,谁知道会来这样一场大雪,实在是难以预料……”
宇文献长叹一口气,放在酒杯旁的手不禁紧握成拳。
冯侍郎见状又安慰了几句,随后二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竟近子时。屋外北风呼呼作响,驿站的窗户扣得不严实,吹得屋内几盏灯火疯狂扭转,冯侍郎欲起身去看一眼窗户,却是一站起来,就听见窗外有破风之声——他一惊,竟不知如何躲闪。
宇文献比他更早发现,当机立断喝道“狄戎!”,随后一个向前扑了过去,将冯侍郎死死地按在驿站的地板上;也就是与此同时,一支冷箭擦着他黑色的貂绒牢牢地射入木门。下一秒,窗子被人猛地推开,一股冷风灌进来,屋内烛火皆灭,月色阴冷地照拂在一名深灰蓝袍子的男子身上,他显然刚才窗外进来,正低声道,“回殿下,我们的人并未发现偷袭者。”
宇文献这才松开惊魂不定的冯大人,他走过去关上窗子,重新点起了桌上的油灯。
“去看看那支箭。”
狄戎应声拔出了箭羽,只见那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精良兵器,他甚至连一丝暗纹都寻找不到,只能拱手交代,“和之前几次发现的一样,对方半点痕迹都未留下。”
冯大人乍听此话,愣了一愣,旋即脱口而出,“前几次?”
狄戎看了他一眼,未曾说话,反倒是宇文献温和道,“大人不必忧心,我的人自当保护您周全,今夜之事,不过是一场意外,今后他们会更小心的。”
冯大人想自己半生刚正,没料到临老还能遇着这种偷袭刺杀之事,然而此刻他冷汗也出过了,真相也知道了,反倒是没方才这么慌乱。他定下心来,沉声道。
“我与殿下同行,纵危险重重,又有何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