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拔剑欲斩且复休
子夜时分,皓月当空,冷清的后殿内突然响起一声问询,简直叫人脊背发凉。
纵是宇文睿已经辨认出了是谁在喊他,依旧为这突兀的一声出了一层薄汗——他闻声转身,手下意识地想从腰间抽出长剑,但等到他把手放到腰部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为了不让方才那些老家伙起疑心,自己在进太清宫前就交出了佩剑。
宇文睿停顿的片刻,重重白色帷幔后若隐若现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来人比他略高一些,着一件玄色衣衫,月光重影下竟有些不真切。可宇文睿又怎么会错认来的人是谁,他缓缓地放下手,又恢复了方才淡定的模样,只是这一次,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三弟。”
宇文襄走近来,四平八稳地又喊了一声。
午夜的风从未关紧的窗户缝里吹进,忽然就拂乱了白色纱幔,宇文襄就是在这时走到了他面前。兄弟二人隔着几米开外的距离相对视,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宇文睿想的是,宇文襄既然出现在这里,证明他这位不起眼的兄长已经洞悉了全局——至于宇文襄是如何抵达太清宫的,他倒没想的这么多——先前他以武德帝的名医下旨,除了尚年幼的老六老八和远在江南的老四,作为皇二子的宇文襄奉诏进宫也是寻常。
“二哥是来探望父皇的吗?”
宇文睿问了一句,宇文襄则闻言不语,后者想的是,到了这时候宇文睿还这般淡定,果然是蓄谋已久。
可现在却远不是叙旧的时候。
“三弟到了这时候还拿话诓我呢?”宇文襄微微一笑,展露出了从未在宇文睿面前有过的镇定,他缓缓上前几步,好叫对方看清楚自己的表情——也方便自己看清楚对方的神情——他平静道,“伪造父皇旨意,囚禁母后,又拿捏住了太医院和宗室王族的把柄……除却这些,想来京中武将大多在外头,也是三弟做的好安排吧?”
宇文睿见事情败露,亦不慌张。
“二哥说错了一件事。”
“何事?”
宇文睿挑起嘴角,“……四弟下江南也是我推波助澜的结果。”他既然要做这等大事,必定得早早安排,虽然江南赈灾是个肥差,可要是安排得当,也能是他心头大患的死期!
宇文襄默然。
“二哥啊二哥,您现在跳出来到我面前,揭穿我做的一切事情又有何用呢?”宇文睿大笑起来,目光中透露一丝阴狠,“咱们兄弟从小就一块儿长大,你不受父皇待见、与皇位无缘是事实,难道时至今日,你忽然又升起了夺嫡之心?”
“可二哥,您也不想一想,如今朝堂之上,宫闱之内,您有什么?”
“我们吴氏一族,乃如今大明王朝首屈一指!我既是吴家的男儿,身上又留着皇族宇文氏的血脉,皇位舍我其谁?若非……父皇被姓陆的女人迷晕了心窍,那宇文献哪里可以与我相争?”
宇文睿冷笑三声,“他此去江南,我沿途布下无数卒子,哪怕他能侥幸活着回来!也只能等到我登基大典之日了。届时……我在上,他在下;我为尊,他为卑;我乃真龙天子,他不过一介王爷罢了……还不是我想叫他怎样,他就只能乖乖的怎样?”
他早就想好了,待事成之后,他自是不能轻易要了宇文献的命,以免外人说他心狠手辣,对兄弟也不留情面——所以,他大约会给宇文献指一块天高皇帝远的封地,让他一辈子无召不得入京!
宇文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宇文襄却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似乎从未认识过这个兄弟。
他终于打破了自己的沉默,“三弟,你可有想过我为何会出现在此?”
宇文襄又上前几步,走到了榻边,他双手无兵刃,室内幽暗,衬得他玄色衣衫比平时更深。一双肖似武德帝的黑眸里竟有几分嗜血之意——靠的近了,宇文睿才从他的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一惊,随后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室内光线不好的缘故,而是宇文襄的衣服上染了血,才会比平时颜色更深!
“……未央宫的禁军,皆已付诸,我杀了不少人,才顺利赶到太清宫……”
宇文睿脸色陡然一变,后退半步,坐倒在了床榻之上。
“不可能……你统共就那几个兵头,我可留下了数百人!”
宇文襄忽而一笑,摩挲着腰间的绸带,轻轻一抽,那根貌似无用的绸带便在他手上,寸寸坚硬起来,直到冷峭如铁——那端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软剑!
“三弟,你以为你准备周全,就能骗得过四弟和我了吗?”宇文襄好笑道,“你外头的人也算小心谨慎了,让我连兵器都卸了,可他们却不知我随身还带着一把软剑。”
指尖轻抚过软剑,冰凉削薄。
宇文睿愣了一愣,旋即大笑道,“我的好二哥!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投靠了四弟!我只当你和他那笑面虎合得来罢了!”床榻边的青年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向武德帝的枕头下摸去,很快就摸到了他要的东西。
“……怎么,做不了皇帝,便想做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四弟许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肯替他办事。”
宇文襄轻巧一笑,“他什么都没许我,是我自己愿意。”
“二哥真是高风亮节!我怎么原先就没看出来呢?”
宇文襄不欲与之多费口舌,他干脆利落地执剑指向宇文睿,冷声道,“你若就此收手,看在兄弟一场的份儿上,我可留你一命。”
宇文睿盯着他看了半晌,讥诮一笑。
“我既做此决定,便没想过收手二字!”
话音未落,他猛然从枕下抽出一柄短兵,冷光乍现,与宇文襄劈头砍来的软剑相撞在一起,发出“噌”地一声,惊碎了满室的寂静。
宇文睿挡住了这一击,当即用力一推,宇文襄不料他直接将兵器藏在武德帝枕下,也是毫无防备,被推得一个踉跄——宇文睿找准时机,大喊一声。
“弓箭手!——”
他怎么可能毫无准备?
可他都逃开几步了,弓箭手挽弓上弦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出现。
宇文睿心中一惊,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而太清宫的门,就在此时此刻,悠悠然地被人从外打开——
外头火光猎猎,一道瘦长的身影站在人群之前。
紫衣青年风尘仆仆,却依旧好整以暇地露出微笑,一如四季春花绽放。
可宇文睿分明记得——他分明记得——去年春猎时,眼前的人重伤不起,被诊断成了个傻子!
……
陆云岚没等到纪凌,却先等到了来报信的北风。
北风脚步匆忙地闯入殿内,神情却松快,陆云岚见到他时整个人都是一惊——她出门前将北风留着安国侯府守着,保护府内诸人,现在北风忽然擅离职守,莫非是……
“少夫人!”
北风进了望春宫第一件事便是跪下,旋即略带疲色的脸上掩不住兴奋,他朗声道。
“江南事毕!四殿下与少爷,还有几位公子,快马加鞭,终于赶到了京中!”
陆云岚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消息,她又惊又喜,连忙问道,“纪凌与表哥回来了?他们人在何处?江南事究竟如何?还有,我另外两位堂兄,是否也……”此刻她有一箩筐的问题要问,全部砸出来,让北风听了失笑,可他依旧是恭恭敬敬地答了。
“三殿下与少爷和狄家少爷、余家少爷先于大部队赶回京城,陆家两位少爷留下与钦差大人和粮草大军一道回京,是以要晚些日子。”
陆宛白乍听了此消息,也是出乎预料,她亦追问。
“献儿人在何处?可有受伤?”
“回淑妃娘娘,四殿下听闻皇后娘娘被困,已带人去救了。至于我家少爷,则是带人去了太清宫,与二皇子的人汇合,将那地方统统围住,好叫贼人插翅难飞!”北风大大咧咧一笑,随后才道,“四殿下没有受伤,只是赶路艰辛,灰头土脸了些!”
陆宛白释然,旋即拍着胸脯松气。
“人没事就好,灰头土脸有什么关系。”
“瞧姑姑说的,”陆云岚这才回过神来打趣,“表哥用兵如神,哪里会置自己于陷阱。”
话虽如此,但陆云岚心里还是记挂着纪凌,她从北风的口中知道了纪凌一切都好,安心是安心,可怎么也比不上亲眼所见……
“对了,小的还有一桩事……不知从何讲起。”
北风忽然犹豫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陆云岚,又低下头,抿着嘴唇不知该怎么开口。陆云岚心下一跳,以为是纪凌有什么事儿,忙抓着人的袖子一叠声追问,“可是纪凌——”
“不是、不是!”北风被吓了一跳,忙道,“不是大少爷!少夫人请安心……是、是二少爷……”
北风略略避开两位主子的视线,低声道。
“同去的兄弟们回来说,二少爷成了三殿下派系的人,亲自出手刺杀四殿下——几日前在江南,已经被陆家兄弟联手制服……命丧当场。”
死了?
陆云岚大吃一惊,“你是说二弟明河……”
北风点一点头,肯定道,“死了。尸身叫陆家少爷们收着,随大军一道进京下葬。”
纪明河死了……
陆云岚怔怔坐倒在酸枝木椅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
她从未想过,纪明河会以这种方式死去。似乎太突然了,但细论下来,好像也在情理之中。纪明河为宇文睿做事,宇文睿不够信任他,想叫他亲手刺杀也不是没可能。可他们千算万算,都没想到,宇文献才是准备完全的那个。
“纪凌怎么说?”
“少爷说,带回京城,入土为安。”
陆云岚闭上眼睛,过去十余年的爱恨纠葛在北风寥寥几句话内化作虚无。
她叹息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