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缱绻相叙无关事
阔别近一月,就算是天蒙蒙亮,纪凌也亲自将屋内的帘子全部拉上,营造出一种迷蒙的夜色。他将怀中的妻子放到床榻之上,轻柔地用胡渣蹭了蹭对方柔嫩的脸颊,“……我先去洗漱,然后咱们好好睡一睡,凡事都推后再说。”
陆云岚折腾了大半夜,哪里有不答应的,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纪凌低笑,松开手就准备去后头的耳房沐浴,然而肩头垂下的黑发却被人抓住——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对上陆云岚清亮的黑色瞳仁。
“夫人舍不得我?”
陆云岚一笑,伸长了手臂环上他的肩膀,拉近彼此距离。
“……忙了一夜,我也还未洗漱,夫君……”
她喊他夫君,缠绵又温柔,纪凌只觉得喉头一动,笑吟吟地伏下身子,鼻尖蹭着对方的鼻尖,“夫人有命,为夫哪敢不从?”
热水温度适宜,浴桶又宽阔得可以容纳下两人,想来是耳聪目明的侍女早一步为主子们准备好了这些。陆云岚乍看到这些,脸上一热,纪凌也恰好低头看她。
“夫人身边的几个丫鬟真是调教的不错。”
……
剩下的话无需多言……君亲解罗裳,妾柔若软绸。两个人将耳房弄得湿漉漉的,遍地都是水花,陆云岚发丝湿润的趴在纪凌的肩上,引得对方用手指绕着她的青丝,温柔低语。
“夫人这般卖力,可是有什么想问为夫的?”
陆云岚啃上他湿漉漉的肩头,留下一枚齿痕。
“……夫君南下多日,回来却只惦记着与我厮混,这样真的没关系么?”
纪凌闷笑,“他们一群光棍,哪里敢叫我办事。”
“夫君好大威仪……”
“自然,此去南下我出力颇多,哪怕是四殿下也不会多置喙什么……”
说完,纪凌顿了一顿,才后知后觉道,“你今日叫了我许多声‘夫君’,怎么忽然这么乖巧?”
“我何时不乖巧?”陆云岚看他,微微眯眼,“……就是有些事想问你……”
她在他面前还是学不会去掩饰情绪。不过他们的相知相遇相许本就不同寻常,能够敞开心扉面对对方,也是一种难能可贵。
纪凌耸肩,抚摸过她的脑袋,“你问就是。”
陆云岚默然片刻,旋即轻声道。
“……纪明河……”
说到这个名字,彼此都明显感到耳房内安静了片刻。好在浴水温暖,她如寒夜里渴望火把的旅人,躲进了青年的怀里;而纪凌亦十分配合地环上她的腰肢,彼此紧贴,再无嫌隙。
“二弟他……”纪凌停顿少许,然后才道,“已经伏诛。”
陆云岚低低地“嗯”了一声,小声道,“北风说过,二弟的……尸身不日就会带回京城,下葬在族中墓地。”
纪凌听到这句也不奇怪,只是点一点头。
但话匣子一旦打开,他便也静静地说了下去。
……
那日宇文献带人与苏州知府一道去慰问灾情,彼时苏州知府心中尚有怀疑,一方面派了人去春风楼确认真假,一方面与宇文献虚与委蛇。自然,去了春风楼回来的人带来的消息肯定是刺杀失败且被识破,于是苏州知府与宇文睿派下去完成刺杀的人两厢一合计,当即发难。
宇文献当然也早有准备,余鼎远在城郊,狄戎又不在身旁,可陆氏兄弟与纪凌却在暗中保护。当时发难,总共杀出两队人,一方是伪装成流民的兵丁,一方是京城派来的杀手——而毫无疑问,纪明河便是宇文睿暗中派出的杀手头领。
那日陡然发动哗变,纪明河黑衣蒙面带人杀到宇文献跟前,却被陆氏兄弟双剑合璧给围堵的死死地。他杀的眼睛都红了,不顾下属死伤无数,流民哀嚎逃窜,一把长剑直取宇文献喉头。
然而刺里横斜,紫衣青年从背后持剑偷袭,只一剑便刺中了黑衣头领的肩胛骨——那人闷哼一声,却仍记得不要吐露半个字,动作飞快地反身一剑,挑开攻势——两兄弟这才对上视线。
纪明河黑衣黑面,伪装得极好;纪凌却是紫衣风华,连面纱都不带一副。
对视的瞬间,纪明河陡然一惊,旋即是不敢置信。
“……!”他手一抖,随后稳稳地执剑指向对方,喉头动了几动,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说话,而他们身后,陆家兄弟早已杀得狠辣,高声呼道。
“凌表哥!你还待犹豫什么——”
纪凌神情复杂,手腕翻转,长剑反握,重重地刺入地面。
“凌表哥——”
陆承遥在砍人的间歇还不忘大喊,他这角度,自然是不明白纪凌为何顿住动作。可也就是这一声,黑衣黑面的杀手头领已经回过神来,以剑尖指人。
纪凌默然片刻,倏地发难,长剑攻势凌厉地近身缠斗,擦着对方脸颊,极为灵活地挑下了黑衣首领的面巾——纪明河一惊,倒退几步,血痕却在那张脸上显露无疑。
剑尖滴血,兄弟二人的神情亦如带血。
纪明河轻轻擦掉脸上的血珠,回头笑了笑。
“大哥,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是你……”
纪凌神情平静,“我早已知道是你。”
纪明河略微一怔,旋即大笑。
“大哥真是好本事!骗了这么多人大半年,都以为你真的困在那方小院子里,一辈子都要痴痴傻傻了……可你却化明为暗,暗中相助四殿下!”
面对兄弟的指责,纪凌十分平静。
“我与四殿下自小相识,会站在他这边也不奇怪……倒是你,一次次的让我意外。”
“明河,咱们兄弟二人,虽非一母同胞,可也是从小一到长大;你养在我母亲膝下,我也视你为亲弟,可你居然宁可为了前途富贵帮着三殿下害我——”做兄长的声音凌冽,如冰如霜,“——春猎那日,你设下圈套,引我入内,想要我性命——是你不是?”
纪明河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爽快道。
“是。”
“我的确是想要你性命,若你不在,我便是父亲膝下唯一的男子,可以继承安国侯府。”
纪凌心中越发难过,可他还在继续说下去。
“为了一个虚无的头衔,你竟愿做到这个程度?!”
被说到这一句,纪明河才大笑起来,目光狠辣。他一身黑衣如同他这么多年来的梦魇,可那又如何,他在这人世间的选择上早已退路全无。
“……你也说了,咱们非一母同胞,你从小样样出色,便衬得我样样不如;你十三岁打马游街,嬉笑怒骂,父亲母亲却没一个敢管教与你的!我呢?我就算整日在师父面前恭恭敬敬,父亲母亲也不会多侧目一眼。你叫我怎么放平心态?你叫我如何将你当做亲兄弟!”
黑衣人停顿片刻,似乎是重重地喘了口气,才有力气继续说下去。
“……再说了,亲兄弟又如何,三殿下与四殿下不是亲兄弟吗?当今陛下也有这样多的手足!可权势面前,哪有兄弟?哪有手足?你若挡着我的路,便不能怪我无情下手。”
“……”
纪凌听了这一段话,沉默了许久。
他心里想了很多,大部分是儿时兄弟俩的回忆片段,少部分是长大后两人客气又生疏的对话。在春猎前,他从未把纪明河的挣扎看在眼底过,他只觉得那是一个温和过分的弟弟,可在那之后,他才在渐渐地抽丝剥茧中意识到,纪明河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温吞无用。
“那么,我再多说也是无益了。”
纪凌长叹一口气,余光注意到周围的人已经杀得火热,唯有他们兄弟二人还在僵持。
既然纪明河选择站到宇文睿那边,他们就注定好了会有拔剑相向的这一天。
紫衣青年抬剑相对,剑刃寒光凛冽,一如他逐渐坚定起来的眼神。
“二弟,既然你想要这安国侯的爵位,便亲自向我来取吧!——”
话音落下,兄弟二人再度缠斗到一起。他们一起长大,跟一个老师学习剑术,可纪明河必须得承认,纪凌在军中、外界的交友,已经影响他的剑势许多,跟自己中规中矩的打发完全不一样——他更凌厉,也更敏锐。
剑尖皮肤,沿着心脉刺入,一击毙命。
……
“……二弟是死在我手下,可我不悔……”
夫妻二人早已清洗完毕,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并肩躺倒在床上。陆云岚身上疲乏渐渐松快,脑子也不甚清醒,但听着纪凌的话,她还是轻声应和着。
“你无须后悔,那决定是二弟做的,不是你……”
她的手顺着身边男人的胸膛向上,被对方抓住,按在心口。
纪凌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旋即叹息,“他毕竟是我二弟,这种事,我不可能叫人替我……再者说,他曾想要我命,如今把命抵我,也是因果循环,报应罢了。”
陆云岚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纪凌听出了她话里的疲惫,转了个身将她拥入怀中——温暖的怀抱让女子觉得舒服,更是自动自发地靠近了。两人缠在一张床上拥抱,彼此都不愿意先松手。
窗外天已大亮,可帷幔深深,为他们营造出了一个夜晚的环境。
“累了就睡。”
“母亲那……”
“凡事推后,等你醒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