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比约恩
博奇引领着六名壮硕的男子踏入了城镇边缘的荒野地带，他们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便道疾行，直至一座由精心焙烧的泥砖堆砌而成的小屋映入眼帘。小屋后方，希波隐约辨识出一片片从土壤表面兀然隆起的磐石，宛如一座被遗忘的城邑墓地，且其中不乏新近挖掘的坟茔，透露出一丝不祥的气息。
小屋的正门两侧，两名身形魁梧的守卫如雕像般屹立，而从小屋深处，不时传来一阵阵压抑而痛苦的呻吟，令人心悸。
博奇自队列中脱颖而出，与守卫进行了简短而神秘的交流。与此同时，贾德肯悄然贴近了希波的身旁，用一种低沉而沉重的声音透露：“此地，正是我们近期将瘟疫不幸者带来的场所。”
“何以选择这里？”希波面露疑惑，追问道，“它绝非你们为所有病患准备的庇护所，对吗？”
贾德肯缓缓摇头， “有些人在言语能力丧失之前，恳求得到解脱。这里，便是我们给予他们‘治愈’之地。”他的话语中不带丝毫情感色彩，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至于他对那些病患的真实感受，希波无从揣测，也无力探究。
“阿什镇里感染瘟疫的人数究竟有多少？”
“具体数目我不太清楚，可能十几个吧？牢房里的人数我已经记不清了。”
“那来到这个地方的人又有多少？”
“至少五个。我的父亲坚持认为，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否则我们不会强迫他们去接受‘治愈’。他说，这样做会给整个城市招来‘不幸’。在经历了那些可怕的遭遇后，只要有机会，他们都会选择来到这里。”
希波对贾德肯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感到不悦。这些生命垂危之人对贾德肯而言，似乎只是无足轻重的存在。尽管如此，贾德肯并没有试图隐藏任何事情。希波知道的越多越好。 “那么，这些染病的人是谁？他们从事什么职业？”希波继续追问道，试图从贾德肯口中获取更多信息。
“染病的大多是牢房守卫、往来的商人，还有几个孩子。”
希波强忍着内心的悲痛——疾病不会放过任何人，继续追问：“根据你的了解，这些人是否都是在拜访过萨满之后才感染上这个……‘诅咒’的？”
“是的，据我所知确实如此。”贾德肯回答道，“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透露自己的行踪，但至少有三位守卫和两个商人在他们开始感到不适之前，都曾经拜访过萨满。这是可以确定的事实。”
“那就是五个人了。”希波喃喃自语，心中开始拼凑起线索，“那么其他人呢？他们是否有证据证明自己也曾至少去过萨满那里一次？我们是否有可靠的证人？”
在贾德肯来得及回答之前，博奇已经结束了与守卫的对话，匆匆返回。他语气急切地说：“我得到消息，比约恩的情况已经恶化，生命垂危。希波，如果你想亲眼目睹这场瘟疫的残酷，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说着，博奇走到希波和贾德肯身后，催促他们穿过小屋的简陋入口。杰尔也紧随其后，一同进入。
小屋内部简陋而阴暗，墙壁用泥巴和一种希波未曾见过的糊状物涂抹，似乎是为了抵御潮湿。然而，如果不是中央的火堆提供着微弱的热量，这里将难以抵御外界的湿冷。屋内仅有一张简陋的床，上面躺着一个面容憔悴、蓄着胡子的男人。一个年迈的妇人守在他的身旁，正用一块湿布轻轻敷在他的额头上，而他则以微弱的咕哝声作为回应。
希波刚踏入小屋，一股刺鼻的气味便迎面扑来，那是死亡与腐烂交织的甜腻与粘腻气息。希波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它总是预示着尸体的存在或肢体的腐烂。然而，此刻这股气味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浓烈而集中，让希波一时难以找出其源头。
胡子男人看起来并不比希波曾经见过的其他感染者更为特殊。他身形消瘦，但并未显得过于异常。皮肤苍白，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胡子略显稀疏。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似乎正承受着难以言喻痛苦的脸庞。眼下的眼袋深深地凹陷，透露出他长期缺乏睡眠的疲惫。他的双手无力地放在身体两侧，似乎在护着腹部。
就在这时，希波注意到男人的双脚和脖子都被牢牢地绑在床上，而他的左手则被厚厚的绷带包扎着。
希波惊恐万分地意识到，那股令人不适的气味正是源自男人双腿间那堆模糊的糊状物——那似乎是他的肠子？他们所有人都站在这个痛苦挣扎的男人周围，而那位年长的妇女则迅速而熟练地用勺子将其舀进床下的一个桶里。尽管希波早已习惯了血腥与暴力，但眼前的这一幕仍让他感到震撼，他注意到其他人显然并非如此，几个守卫用手捂住口鼻，努力不让自己呕吐出来。其中一人显然失败了，他脸色惨白地冲出小屋。
博奇走到胡子男人的床边，开始仔细检查他的状况。他转头向那位老妇人问道：“埃娜，他的情况怎么样了？”老妇人只是皱了皱眉，默默地伸手去拿另一块湿布，没有回答。
随后，博奇走到床的另一侧，对众人说道：“这个不幸的人就是比约恩，他曾经是我们牢房的一名守卫。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的监狱成了那些遭受这场瘟疫折磨之人的避难所。但很快，我们就意识到监狱已经不再适合那些被‘诅咒’的人居住，于是决定废弃这个地方。然而，在那些感染者试图翻窗逃离时，可怜的比约恩在这里被不幸抓伤。你们看，这个‘诅咒’是通过血液传播的。他立刻自愿来到这个小屋，以防自己变成怪物。但不幸的是，看来他已经……”
博奇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无奈与同情，他继续说道：“自从那次袭击以来，他一直没有进食，也已经有整整三个月没有合眼了。”
希波再次仔细审视了比约恩的状况，心中充满了沉重与同情。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比约恩，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肌肉张力和脂肪储备，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具骷髅般干瘪。绷带紧紧包裹着他身上的抓痕，而那处伤口的凹陷似乎透过绷带凸显出来，触目惊心。比约恩痛苦地将手更深地按入腹部，仿佛想要缓解那难以忍受的疼痛。
“奥克坎，帮帮我……”比约恩用微弱而可怜的声音喃喃自语，“太疼了……”
这时，埃娜犹豫地走向博奇，脸上满是忧虑。“先生，恐怕恩利尔还没有回来。他本应该为比约恩举行最后的仪式的。”
博奇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与不屑。“是的，我已经听说了。那个懦弱的混蛋，‘忙于策划节日’。他就是这样一位所谓的高级祭司……”博奇说到这里，突然转头看向希波，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没关系！希波，你也是个祭司，不是吗？我遇到的所有治疗者都是。”
希波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比在这闷热小屋中因环境所迫而出的汗还要多。他意识到，此刻向这些心存恐惧的人坦白自己崇拜瘟疫女神绝非明智之举。女神或许会原谅他这次的谎言，为了安抚这些惶恐的心灵。
“呃……我并非祭司，”希波支吾着，“我知晓一些言辞，但并未经过任何神明的祝圣，因此它们并无实质意义。或许可能……”
杰尔突然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别胡说了，治疗者。阿维尔-伊斯塔尔大人，我承认，按照这里的规矩，我不应提及本地神明的言辞，但我可以讲讲南方人常说的那些话。时间虽已久远，但祝圣的约束力却是永恒的。即便不是奥克坎的言辞，它们依然蕴含着力量。”
博奇闻言，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歉意：“原谅我，我忘记了你在过去生命中曾有的身份。言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背后的力量与执行者。”
希波感到难以置信，他从未想过杰尔会有如此丰富的过往。他曾设想过杰尔可能有过多种不同的前职业，但从未料到，在某个时代里，杰尔竟然是一位圣人……而且至今仍保持着那份神圣。自己从未认为杰尔真正信仰任何神明，或许在杰尔心中，信仰的是那位讽刺与玩笑之神？
杰尔缓缓走向比约恩，双手缓缓伸出，他的弯刀依旧挂在腰间，与他此刻正在进行的神圣仪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自在，很明显，他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这样的仪式了。
他低声念诵着一个希波不熟悉的神祇的名字，声音中充满了敬畏与庄重。“比约恩，我的儿子……”说到这里，他略显迟疑地看向博奇，“你知道他父亲的名字吗？”
博奇沉声道：“他的父亲也叫比约恩。”
杰尔点了点头，仿佛是在对自己说：“啊……比约恩，比约恩之子，我现在将为你举行这最后的仪式。愿我接下来的言辞能为你在这即将离开我们的世界之时，带来一丝安慰。”
说完，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天花板，缓缓闭上了眼睛，双臂缓缓升起，开始以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语调低声吟唱起来
“结束即是开始
灵魂穿越时空
如同水归入大海
穿越山脉
和河岸
在海洋中他们自由。”
比约恩此刻已陷入了深深的迷幻之中，连自己身处何地都已无法辨认。在杰尔低沉而有力的诵唱声中，他开始无意识地抓挠自己的手腕，双眼翻白，仿佛正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所纠缠。然而，尽管比约恩陷入了这样的状态，希波却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安慰与宁静，使得这个原本因死亡气息而闷热难耐的房间变得稍微能够忍受了一些。
“现在我们只需等待，”贾德肯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