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曾为“人”
希波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尽管手中的火把努力散发着光芒,但他还是难以立刻辨认出四周的环境。首先,他注意到了一个结实的柜台,紧接着又发现了几个水桶。柜台之上,摆放着刻有符文的石刻,引起了他的注意。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与柜台相邻的牢房入口,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身处一个等候室内。
牢房内传来的呻吟声清晰可闻,那是一种悠长而低沉的声响,在监狱的墙壁间回荡,让人心生寒意。希波小心翼翼地查看了桶和柜台后方,确认没有隐藏的威胁。随后,他一边数着步数,一边谨慎地拐进了牢房区域。尽管内心充满了警惕,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令人心悸的呻吟声走去。
牢房本身的空间比等候室略大一些。希波勉强能够辨认出,至少有五六个笼子与外面的石墙紧密相连,尽管视线所及之处并不遥远。他的视线仍在努力适应黑暗,但火把的微弱光芒已经足够让他看清笼子里那些模糊的人形轮廓。至少有三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它们发出的呻吟和嘎嘎声,比希波预期的要更加激烈和混乱。他缓缓走近最近的笼子,把火把凑近栅栏,试图看清里面的情况。
希波透过栅栏所见的景象,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只能勉强称之为“大致像人”。那些勉强能被认作是手臂和腿的部分,瘦骨嶙峋,皮肤干瘪褶皱,仿佛有人用砂纸将一副骨架包裹起来,却遗忘了填充血肉。整个躯干与双腿布满了爪痕,这些伤痕沿着皮肤交织成一片凹凸不平的图案,宛如马赛克。
那个身影僵直地站立着,膝盖与胳膊肘无法弯曲。希波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其干瘪的肋骨之下,是一个异常膨胀的桶状胸腔,如同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个萎缩的腰身上。当那个身影将头转向火把时,希波得以窥见其面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面部所剩下的部分。那是一张凹陷而憔悴的脸,难以分辨性别。原本应是眼睛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两个黑暗的血坑;耳朵的位置则挂着几片残破的皮肤。头发被连根拔起,留下一片片头皮裸露,使得整个身影看起来如同被剥去了头皮。下巴低垂,显然在某个时刻已经脱臼,如今仅靠细弱的韧带勉强挂着。而从那张大张的嘴巴里,悬挂着一团被压扁的舌头。
突然,那个身影的下巴更加肿胀地鼓起,随后发出一声低沉而恐怖的尖叫。希波惊恐之下,将火把扔到地上。这一声尖叫仿佛具有传染性,瞬间唤醒了其他囚犯,整个房间回荡起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希波用手捂住耳朵,但那些尖叫声似乎穿透了他的手掌,直刺他的脑海。他无力地倒在地上,就在这时,那些角状的手臂从栅栏的缝隙中伸了出来。尖叫声中夹杂着摇晃的链条声和脚步的拖动声。
希波迅速捡起地上的火把,在周围胡乱挥舞,试图驱散那些恐怖的景象。他清晰地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手臂正从栅栏的缝隙中伸出来,那些手臂上伤疤组织和结痂比正常的皮肤还要多。手指被拉长,指甲尖锐而突出,下面凝结着一块块血块。它们在空中胡乱抓着,仿佛要捕捉什么。
尖叫声愈发刺耳,仿佛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希波猛地站起,在黑暗中盲目地奔跑。他不知怎地找到了回到门边的路,猛地撞上了自己的身体,然后拼命地敲门,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求救。然而,门外并没有任何回应。在持续的尖叫声中,他无法集中注意力,甚至无法判断敲门的声音是否变得更加响亮。
片刻之后,希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清晰地思考。“不行,制造的声音太嘈杂了,外面听不出来。”他这样想着,于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三次敲击动作,但这次他用的是一种特定的节奏和方式,希望门外的人能识别出这是他的求救信号,而不是关押者的狂躁。
幸运的是,门终于打开了,希波如同获得了新生一般跌了进去,瘫软在地。
希波此刻正瘫坐在地上,抬头望着眼前的邓西克和杰尔。两人都紧握着弯刀,神色严峻。他们迅速抓住希波的胳膊,卷起他的束腰外衣袖子,开始仔细检查他的手臂。他们的目光沿着他的手臂一路下滑,仔细审视着每一寸皮肤。接着,两人都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在确认什么。
杰尔短暂地抬起希波的衬衫,喘着粗气检查了他的腿部,同样在那里仔细探查着。一番检查后,他松了一口气,说道:“没有抓痕。”
听到这句话,他们都放开了希波。邓西克随即走过去,将门紧紧关上,仿佛要将那些恐怖的回忆隔绝在门外。希波趁机调整了一下裤子,缓缓站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呼吸过一般,胸口起伏不定。
就在这时,博奇走了过来,对着希波咧嘴一笑。他那光秃秃的头顶挡住了部分阳光,使得笑容在阴影中显得格外诡异。然而,博奇的语气却带着一丝轻松:“发现了什么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吗,希波?”
希波此刻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息着,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博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真的很同情他们,他们的灵魂已经迷失在无尽的痛苦之中。但是,这一切即将迎来终结。有了你的证词,我们可以将这个地方和那个邪恶的老妇人一同谴责。这个诅咒,终将成为过去的一段记忆。”
希波渐渐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博奇他们说的是对的。这的确是他所见过的最诡异的景象,不同于任何他所熟知的瘟疫。即便是那些最可怕的疾病,与之相比也显得微不足道。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曾在学术著作中读到过如此残酷的描述,或者在未经证实的故事中听闻过类似的恐怖。
他的思绪再次飘回到那片黑暗的牢房,那些血淋淋的眼眶、僵硬的四肢、尖锐的指甲,以及那些至今仍在耳边回响的尖叫声。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无法逃脱的噩梦。
然而,当博奇再次提到“瘟疫”这个词时,希波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释然。是的,这一切虽然看似不合逻辑,但却又在某种程度上遵循着某种残酷的规律。他抬头看着博奇,缓缓说道:“是的,这是一场瘟疫。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
“什么?”博奇显得有些困惑。
“你一直在使用‘诅咒’这个词,但我认为,很快这场瘟疫就会被人们遗忘。”
博奇的笑意褪去,眼神中缺乏了往日的魅力。“你在说什么胡话?”
希波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在牢房里看到的东西,与我以前见过的任何疾病或现象都不同。我承认,我目前不知道有任何学术著作能够解释那些症状,但同样,我也没有看到任何证据能表明这是神灵或萨满所为。”
博奇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你简直疯了!你是不是热糊涂?还有,我得提醒你,在阿什,被指控为无神论者可是要被流放的。”
希波坚定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尽管他知道这可能会引发更大的争议。“我只是在试图以理性的方式分析我所见到的。我们不能仅仅基于猜测或信仰来断定这场瘟疫的起因。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来支持我们的结论。”
“我并非自称无神论者,我信奉的是女神内尔伽勒。”希波试图澄清自己的立场。
然而,博奇的笑声却变得更加愤怒和尖锐。“掌管疾病与瘟疫的女神?如果真是这样,我真希望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此时,杰尔也走了过来,他刚刚协助邓西克处理完门的事情,对希波的直言不讳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希波连忙解释道:“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先生。我并非在质疑您的信仰或权威,这绝非我的本意。但作为一名治疗师,我认为我的责任不仅仅是接受现成的解决方案。我逐渐发现,我们对于超过一半的病例原因仍然一无所知。我们不能冒险让这场瘟疫从监狱中蔓延出去,更不能忽视它可能已经在我们的城市中悄然传播的可能性。”
博奇虽然对希波的话嗤之以鼻,但他并没有打断或阻止希波。他明白希波一直在努力让他意识到这场疾病的严重性。
“我知道你的目的,你想通过展示这场疾病的恐怖来让我同意你的观点,想让我害怕。但说实话,你已经成功了。你所描述的一切远远超出了我以前所见过的任何疾病。然而,尽管如此,我不能仅凭你的说辞就盲目地跟随你的计划。作为你的顾问,我不能轻易地断定这些人已经无药可救。”
博奇踱着步,眼神中带着几分挑衅:“那么,治疗师希波,你有什么具体的建议呢?”
希波沉思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博奇。给我几个月的时间,让我去寻找这场疾病的源头。在此期间,暂时保持监狱的封闭状态,确保安全。让我有机会与感染者及其亲人交谈,让我有机会去追溯这场疾病的起源。在我们毫无疑问地证明这场疾病确实来自那个老妇人之前,暂缓执行她的死刑,并允许我与她交谈。我需要确切地了解这种疾病是如何传播的,以及有多少人已经感染。”
博奇虽然心中沮丧,但他也在权衡着自己的选择。希波看到博奇这样的反应,心中暗自窃喜。而杰尔则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场对话的进展。
经过一番思考,博奇终于做出了决定:“我会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希波。这足够你忙到阿卡万节了,去做你认为需要做的事情吧。你甚至可以去和那个老妇人谈谈。但是,我有两个条件。第一,那个老妇人最终还是会死,她已经被判处流放,我不能撤销祭司的判决。第二,如果你的调查没有任何新的发现,那你将得不到任何报酬,并且你需要步行回到洛克伍德。”
希波点了点头,表示接受这些条件。他早就知道自己提出要求时的风险。这时,他眼角余光捕捉到杰尔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但那微笑转瞬即逝。
博奇随后招呼邓西克,准备离开:“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正如你所想象的。明天,我会召集我的同事讨论这个问题。我相信你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不会引起恐慌。”说完,博奇、邓西克和其他卫兵迅速回到了城市中,留下希波和杰尔再次独处。
希波看着博奇等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这三个月内找到这场瘟疫的源头,并找到治疗的方法。他转头看向杰尔,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们开始吧,杰尔。时间紧迫。”
杰尔终于打破了沉默,但他说出的话却让希波有些意外:“正如我之前所说,治疗师,你有时候真的挺无知的。”希波刚准备反驳,却被杰尔接下来的话打断了,“不过,任何稍微有点脑子的治疗师,在确保拿到钱之后,都会立马离开这个倒霉的城市。”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看来,我之前可能是对你有些误解了。”
希波听到这里,反而有些感激杰尔的“认可”了。“其实,治疗师很少是为了钱才做这个的。如果真是那样,那他们才是真的傻瓜。”
杰尔闻言,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所以,像你这样,敢于和大人物这样说话的人,还值得留下来。你看,现在人们都开始睡觉了,我们也应该让他们好好休息。不如,今晚我们去喝一杯庆祝一下吧?这顿就你来请了。”
希波听到这个提议,心中不禁有些内疚。作为一个习惯性工作狂,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酒馆了,这还得归咎于他之前在河边看到的那么多黄疸病例。不过,放松一下似乎也不是个坏主意。他想了想,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觉得这是有必要的。毕竟,大多数人都会这样做,而他或许也不例外。
于是,希波和杰尔一起走向了酒馆,准备享受一个轻松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