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破镜难圆
一大早,老谭下楼买了小笼包和豆浆,然后载上雨萱,匆忙赶去学校。
停好车后,他牵着雨萱往阶梯教室一路小跑,终于踩着八点的铃声进了教室。
老谭最喜欢在阶梯教室给学生们上大课,每一层座位的学生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小动作,都是对自己课堂表现的反馈。
他细心地捕捉这些反馈,实时调整自己的状态,竭尽全力将学生的注意力吸引到课堂上来。
他把雨萱安排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坐好,然后走上讲台,打开电脑,将这节课的ppt投影到白色幕布上。
“不好意思啊,各位同学,今天晚了两分钟。”从不迟到的他,第一次因为迟到向学生道歉。
“没关系的,谭老师。”底下一个声音回应,接着,她又问:“第一排最右边那个是您女儿吗?”
同学们的目光齐齐看向雨萱,开始议论纷纷。
“啊?不是啦。她是杨砾老师的女儿。”谭铭之解释道。
大家纷纷从座位上探出身子,打量雨萱,有人甚至离开座位,走到第一排,围观这位小美女。
“杨老师的女儿啊?难怪这么漂亮。”有人惊叹道。
“不是,同学,你这难怪二字有点伤人了哈,我……”老谭故意皱起眉头问道:“很丑吗?”
全场同学哄堂大笑,老谭也跟着乐了起来,教室里的氛围十分活跃。
“可是杨老师的确帅啊,是咱们经管学院最有性张力的老师了。”某位女同学大胆发言,引起一阵骚动。
谭铭之心中感叹,现在的学生真是什么都敢说,哪怕当着老师的面。
“不过您也别灰心,您的颜值还是在线的,至于风格嘛,属于禁欲系那种。”女同学补充道,紧接着,又引起一阵更大的骚动。
谭铭之赶紧令她打住,言归正传,开始上课了。
下课后,几个爱八卦的学生又朝雨萱围了过来。老谭连忙护住孩子,担心学生们的“热情”吓着她。
“谭老师,看你那护犊子的样儿,这就是你女儿吧?”
“不是,不是,别瞎说哈。”
“长得也不像杨老师啊。”一个男同学开玩笑道。
“怎么不像啊,看着这眉眼、鼻子……皮肤白倒是随了妈妈。”老谭认真分析道。
“您还认识杨老师的老婆呢?”
“对,我们是同学,也是同乡。”
“老师,我怎么觉得……你喜欢……”
见女学生意味深长地笑了,谭铭之立即打断:
“好了,好了,别在小朋友面前乱说。都散了吧,回去复习,下周就考试了。”
“你们之间,是不是那种友情之上、恋人未满的关系?”女学生不死心地问道。
“没有的事。快走吧,再不走我把平时成绩给你扣光了啊。”老谭故作严肃道。
女孩子们这才嘻嘻哈哈地离开了教室。不过,她们一点儿也不担心谭老师会做出“扣光平时成绩”这种事。传说中,他从来没有给过学生不及格。
雨萱将半袋小笼包递到老谭手上,这是为他留的早饭。她一直惦记着,谭叔叔还没吃早饭呢。老谭一阵感动,心里暖暖的,他摸了摸雨萱的头,这么好的“小棉袄”,杨砾却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他啃着凉凉的包子,抬头看到杨砾,他已经站在教室门口等候多时了。
三人驱车赶往妇产医院。
谭铭之留意到,后座上的雨萱又开始扭头和伸脖子,这是焦虑的表现——她对爸爸仍旧心怀恐惧。
来到医院,医生告诉杨砾,冯芸的宫缩症状已经缓解,胎儿的各项指标也都正常,可以办理出院了。
谭铭之先将她和雨萱接到车上,然后一起等着杨砾缴费、办手续。
“雨萱长胖了呢。”冯芸抚摸着女儿的脸蛋,欣喜道。
“是吗?你的气色也好了很多。”
谭铭之从车内后视镜里仔细打量着冯芸。住院这几天就像是给她放了个假,让她疲惫的身心得以休整,脸色看上去红润了些。
“嗯。谢谢你,老谭。”她说。
谭铭之听得出,她的身体虽然恢复了,但情绪中依然带着悲伤。
家暴的阴影,还将在她心中,在她和杨砾之间,在他们和雨萱组成的小家庭中,继续游荡。
杨砾办完手续后也上了车。在他打开车门的那一刻,冯芸和雨萱的笑容同时收敛了。
回家路上,没有人说话,话题无从开启,还是沉默着更好。
接连三天,冯芸和杨砾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他找她说话,她不理。他点的外卖,她不吃。他见她陷进沙发里起不来,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她推开手。她甚至不再与他有眼神交流,既不看他,也回避着他的目光,完全当他是空气。
看上去一言不发的冯芸,心头一直萦绕着诸多疑问,各种声音在她脑中吵翻了天。
家暴是能够原谅的过错吗?若能,该如何原谅?他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说过。若不能,又该怎么办?就此离婚吗?雨萱会同意吗?还没出生的儿子会同意吗?
她的左脸还清晰地记得那一记耳光的力量,然而更深刻的恐惧却刻在灵魂里。那一巴掌的背后,有着近似死亡的压迫感。她无比真切地感受到男女之间的体力悬殊——令人绝望的悬殊。如果他一时冲动想要杀了她,她也完全无力反抗。
我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这是我应得的吗?她陷入不可思议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精神变得恍惚。
雨萱频繁的抽动症状,终于引起了冯芸的注意。她给谭铭之打去电话,询问他最近两次心理治疗的情况。他如实相告,唯独没说关于抽动症的事。
“老谭,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你……也看出来了?”
“我去急诊那天就发现了,当时没太多想。她来医院看我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动作,但后来渐渐没有了。在家这几天,又严重了。”
“又严重了吗?哎……我就知道。”老谭心疼不已。这一个多星期里,他把雨萱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带在身边,早已萌生出类似父女之间的情愫。
谭铭之担心冯芸产生新的焦虑,于是像给学生上课一样,耐心地向她普及儿童抽动症的知识,以及帮助孩子康复的方法。他也是前几天查阅文献才了解到的,现学现卖。
两人大约聊了快半个小时,杨砾走到房间门口,问道:“给谁打电话?”
冯芸没有理他,但也暂停了和老谭的聊天。
“你在给谁打电话?”他又问一遍。
他问得很克制,维持着一种不真实的冷静,冯芸从中听出一种可怕的东西,它曾经就藏在杨砾对她怒目而视的眼神中,现在又鬼魅一般在他的语气中显形。
恐惧顺着背脊往上爬,很快占领了大脑,她不寒而栗。大脑发出“逃跑”的指令,她冲到门口,一把撞上房门,侧身抵住,然后立刻反锁。
杨砾在门外不停拍打,“开门,开门!”
她和女儿紧紧搂住对方,跪坐在床头,瑟瑟发抖。
忘记挂断的手机,忽然发出关切的探询:“喂,冯芸,你在吗?发生什么事了?”
她没有回答。手机在床尾,她不敢去拿,因为那个方向离门口太近。
谭铭之预感不妙,立刻跑出家门,开上车一路狂飙,朝着冯芸家疾驰。不知为何,今晚的红灯格外多。
电话一直没有挂断,他还在不断安抚她的情绪。
“不要怕,我马上到。”
车子开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抵达小区门口。停好车后,他一路跑到楼下,不巧,电梯的门刚刚关上,正缓缓向上行驶。
他不停按着按钮,可电梯还是一次又一次在不同楼层停下。他等不及了,推开安全门,顺着楼梯,一口气冲到9层。
“杨砾,开门,你这个畜生,给我开门!”他猛拍大门,呼吸急促。
门开了,杨砾站在门口,一脸疑惑。
谭铭之不由分说地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拳。冯芸挨打那晚,他就想挥出这一拳,但因顾及雨萱,又怕继续刺激到冯芸,愣是咬着牙忍了回去。
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俩,他便没有任何顾虑了。他觉得杨砾根本配不上冯芸,他觉得他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想到杨砾和章薇出双入对的那股暧昧劲儿,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老谭,果真是你啊。”杨砾用力擦掉嘴角的血迹,冷冷道。
“什么……什么意思?冯芸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没把她怎么样,就问了两句她在给谁打电话。结果,她把我关在房门外,接着,你又来了。该怎么解释?”
“我们在谈雨萱的病情,就这么简单。”
“聊那么久?还不让我听?她是我老婆,你是我朋友,你们俩这样算什么?”
“你不用疑神疑鬼,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你要还记得她是你老婆,就不该这么对她!”
“心疼了是吗?你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是不是?”
“你这是以己度人!我做的一切,对得起每个人。倒是你……有些事情,还是收敛点吧。”
“老谭……”未挂断的手机传出冯芸的声音,“我都听到了。你回去吧,我们没事了。”
“好的。雨萱还好吗?”
“她没事。”
谭铭之挂断电话,对杨砾说:“你,跟我出去。”
他指指身后。
“还没打够吗?我当年可是体育特长生,你不是我的对手。”
“谁要和你打架?你今晚去我家睡,让她们娘俩缓缓。她们真的、真的,不能再受惊吓了。”
杨砾思索片刻,长叹了一口气。他带上一身换洗衣服,锁好大门,跟着谭铭之走了。
车子向北行驶,两人各怀心事。
杨砾想起,当年追冯芸之前,他曾问过谭铭之是不是对她有意思,老谭否认了。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已经相处四年的女朋友,还是冯芸给介绍的。所以,杨砾没有多想,放心大胆地去追求冯芸了。
巧的是,他和冯芸确定男女朋友关系后不久,老谭就和他女朋友领了证。两年后,他与冯芸结婚,而老谭却和妻子离婚了。
虽然老谭平时很少直接联系冯芸,但杨砾总觉他对她有着别样的感情。
“你是不是很想替我留下来,照顾她们?”杨砾问。
谭铭之不语。
“你甚至想取而代之吧?”
“闭嘴,别影响我开车。”
“停车,停车!”杨砾低吼。
“停不了车,这是三环主路。”
“我说停车!”杨砾用拳头猛锤车门。
谭铭之只得打开双闪,将车停到应急车道上。刚停稳,杨砾就推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三环桥上,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有家不能回的他,要去哪里?
六月底的夜晚,厚重的云层如锅盖般笼罩着大地,没有一丝风,也看不到星辰和月亮。每个人都知道,暴雨一定会来,却迟迟等不到雷鸣和电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