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乞丐男人
奶奶当时那个伤心,伸手想抓住奶奶娘不让走,但手刚一松,身体便一阵摇晃,奶奶这才想起自己还坐在树杈上,忙收回手抱紧树干。
奶奶坐在离地三四米高的树桠子上头,刚刚奶奶娘是如何站在她面前的?
事后的奶奶想想就觉得一身冷汗往外直流。
这件事并没有因此结束。受到惊吓的奶奶在树上坐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树林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奶奶受到之前的教训,向树干的方向挪了挪,借此挡住她身体,静静观察着树林里的一举一动。
没过一会,远远的走来一个穿着破破烂烂,身上不断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的男人。
奶奶说,这个男人给她的第一感觉就三个字:讨口的!俗称乞丐。
在那个年代,虽然大多数没钱的人都穿得朴素,但没有人像乞丐那样破烂不堪,甚至是邋遢,快腻成绳子的头发和胸前的胡须打成结,大热的天还穿着一件棉袄,棉袄外层被撕出一道一道的口子,脏兮兮的棉花露出来。最让奶奶疑惑的是掉在男人裤腿钱的那串铃铛,奶奶数过,一共有九个,每走一步就发出脆生生的‘叮当’声。
男人没发现树上的奶奶,驮着背一步一步缓缓往奶奶村子的方向走去。
奶奶当时以为这是个普通的乞丐,往村子的方向去是为了找点吃的,想着那些令人作呕的尸体和昆虫,好心的奶奶忙从树上下来,挡在男人面前,好心的提醒:叔,你去哪?
那乞丐男人从乱蓬蓬的头发缝里看奶奶,笑着回答:我去前面讨点吃的。
奶奶不让:前面村子出……出事了,你不能去。
乞丐似乎并不觉得奇怪,笑了笑轻声呢喃:出事?哈哈……说完径直绕过奶奶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奶奶以为乞丐不信,加大声音说:叔,前面的村子真的出事,所有人都被杀了……真的,你去不得。
乞丐笑得更开心了,说了句让奶奶莫不这头脑的话:小姑娘,你还太年轻了!哈哈……说完不再看奶奶。
奶奶当时毕竟太小,被人这么一说,一时孩子心性被激起,干脆不再理乞丐,心里嘀咕:你要去送死就去,到时候那些恶心的虫子爬到你是身上,才有你后悔的。
想归想,奶奶对乞丐的执着还是有些好奇,再者昨天逃出来太匆忙,不知道村子里还有没有像她这样逃过一劫的人,想到这奶奶干脆跟在乞丐后面往村子的方向去。
跟在乞丐男人后面,晃晃悠悠花了近个小时才回到奶奶的村子,远远的已有一阵阵的臭味混在空气里传来,像是死老鼠的腐臭味。奶奶知道,那是尸体腐化的味道。
此时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奶奶找了块大石头躲起来,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她不仅害怕那些吃人尸体的虫,更怕看到那些面目狰狞,被虫啃得只剩半张脸的尸体,她怕那里面有她熟悉的面孔。
和奶奶相反的是,乞丐在看到村子里遍地的尸体时,没有半点的惊讶,更没有害怕,有的只有痛心。
是的,奶奶的原话就是‘痛心’,她说当时她只看到乞丐男人一个表情,感觉像是快哭出来了,那是不同于恐惧的哭,而是替死者难过。
之后乞丐男人不知道从身上哪个部位取出个葫芦形状的瓷瓶,对着遍布黑虫子的尸体倒出少量白色粉末,说来也怪,那些虫子在接触到粉末之后,就像老鼠闻出老鼠药,忙不迭的仓皇逃开,再不敢爬上尸体。
洒完粉末,乞丐男人找了个干净的碗,装上半碗水,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小把米,一一放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然后从腰上取下那串铃铛,将装水的碗围在正中间,对着初升太阳的方向小声念着什么。
大概念了二十来分钟,乞丐终于停了下来,抓起石头上的米轻轻撒到盛水的碗中,然后端起碗喝口水朝空中吐了出去,吐完再拿起那串叮当不停的摇晃,铃铛像是游蛇般在乞丐男人手中摆动,发出动听的旋律。
接着发生了一件令人不敢相信的事情,那些黑色令人作呕的虫子莫名其妙地竟然朝村子外爬去,而且排着队,规规矩矩的离开村子。
乞丐男人并没有因为虫子的离开而停下手中的动作,反而越来越快,铃铛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清脆响亮。
不知道是不是奶奶的错觉,她发现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像是厚厚的云层将太阳遮住,不多会铃铛声停下来,乞丐男人从包里掏出三张长方形的黄纸,咬破指头在纸上画了几个图案,朝着天空扔了出去。此时的乌云又突然散开,太阳的第一缕光线照到黄纸上,黄纸竟突然莫名其妙地燃了起来,片刻间在空中烧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乞丐男人像是深深地舒了口气,一边收拾铃铛,一边头也不回头说:小姑娘,你可以出来了!
奶奶被乞丐男人这么一说,连忙从石头后面跳出来,然后接受了乞丐男人的一个要求:烧村庄!
奶奶乍听到这句话以为听错了,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村子里一直有个传说,死去的人不能火烧,只能全尸埋入土中。因为火烧会令死者魂飞魄散,无法转世为人。
传说对于奶奶而言就等同于真理,她岂敢违背?然而乞丐男人意志坚决,他的说辞是:村子中的人全是凶死,当中不乏死不瞑目的,尽管他已经设法超度他们,但无法保证每一位亡灵都会忘记过去,走上轮回之路,一旦当中一人有所异变,回头看到自己满是伤痕的尸身,后果将不堪设想。
如此两难的抉择中,奶奶最终还是选择了听从乞丐男人的话,一把火将整个村庄烧得干干净净。由此可见,奶奶虽才和乞丐男人第一次见面,但在她内心深处已是完全信任乞丐男人,这也是她会走上‘神婆’这条路的因由。
村子里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奶奶已经无法再在此山立足,便跟着乞丐男人到了一处名叫永顺的乡镇,这也是我爸和我出生的地方。
永顺也是四川省内的一个小镇,与重庆和成都距离相差无几,在这里有连绵起伏的大山,也有一马平川的耕地,这里的人热情好客,简单朴实,有许多源远流长的故事,有些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一九七九年,在奶奶六十三岁那年,我出生。
关于乞丐男人的事,奶奶曾做为故事跟我讲过不下于五十次,我耳朵听得都快起茧子,以至于后来当她一提到‘乞丐’二字,我就以各种理由避开她,出门找小伙伴玩。
尽管如此,我也无法忽略奶奶每次提到此事时脸上的崇拜,以及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那些虫子为什么会像听话的孩子一样,排着队离开村子?
那个乞丐对奶奶而言是那么的神秘,在他到达村子之前似乎就已经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之所以完全不听奶奶的劝告,恐怕正是为了去奶奶的村庄赶走那些嗜人的害虫,以及安抚那些无辜冤死的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