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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麦醒(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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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忙得快疯了。

我一张接一张地听电台送来的CD,然后不断地写字。而安静则是坐在电脑前面,在黑暗中发呆一小时,然后再啪啪地打上一行字。或者他在落日的余辉里端坐与钢琴前,用手指小心地试音。所有的灵感以血液的形式从指间汩汩流出。

我们疯狂地迷恋文字带来的温暖感觉,就如同孔雀迷恋自己的羽毛,飞蛾迷恋灼热的火焰,水仙迷恋清澈的倒影,流星迷恋刹那间的坠落。我们以文字为生,以文字取暖,假如有天我们没有了文字,那我们就彻彻底底地死掉了。

错乱的状态使我最近常做同一个梦。梦中的湖面是块宽大明净的玻璃,我躺在上面,幸福地做着白日梦。突然玻璃融化了,凭我掌握的一丁点可怜的物理知识,我知道玻璃融化的时候会很烫,但我却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缓缓下沉时无边无际的恐惧。

当水漫到我嘴边的时候,我总会挣扎着醒来,然后就会看到安静在电脑前打字。

蚂蚁和小野兽不再外出。我看的出他对安静的作品很满意,我一直都相信安静有天生锐利的音乐天分。

而蚂蚁则负责我们全部的食物。她这几天没有化装,一脸素净的她看上去像个年轻的大学生,有温婉动人的美丽。当她做饭的时候,她看上去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女人,而不是往常那个肥皂泡般精致而脆弱的黑色天鹅。吃饭的时候安静和她开轻松的玩笑,而她笑得一脸明媚像个孩子。

于是我恍恍惚惚地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一种质朴而厚重的感动。

两个星期之后,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之后铺天盖地的虚脱感席卷了我们,于是我们彻底而舒服地睡了整整两天。

稿子交上去了,白领主任打电话来说她很满意。

《枪毙幸福》也全部完成了,只等着周末在黑白进行处女演唱。

很幸运,最终的结果是我的那篇文章在电台火了,《枪毙幸福》也火了。

于是有很多人知道了有个写歌的人叫安静,有个写文章的人叫苏疼。

在《枪毙幸福》首唱的那天晚上,安静挤满了人。

所有人的面孔都泛着蓝色,目光灼灼,幻想与期待升腾起来,像庞大的烟雾笼罩黑压压的人群。没有喧哗,寂静无边无际膨胀,我听到有人吞口水的声音。

第一声吉他声响了,但不是电吉他,而是充满怀旧与破碎的木吉他声音。人们正准备扭动身体,甩起头发,准备像往常一样坠入疯狂、喧哗、野性的黑洞中去。然而没有黑洞,只有怀旧而伤感的音乐飘出来,像只小手在每个人最疼的心尖上捏了一把。

你让我闭上眼睛等你藏好身子。

你让一个观众数着10、9、8、7一直到1。

我睁开眼睛已看不到你。

我在院子里四下寻觅。

想要知晓你藏在哪里。

我一直找一直找一直找。

从清晨到日暮。

从年幼到年少。

我听见枪声在与远处的天空响起。

我看看见幸福和着雨水从高空一起坠落。

然后,在天堂。

我终于找到了你。

蚂蚁足足唱了五遍,唱到最后,所有人都哭了,包括我。

我以为蚂蚁已经没有眼泪了,我以为自己早已在黑暗中变成一块散发阴冷气息的坚硬岩石了,但是我发现,我仍有柔软敏感的地方,经不起触摸。

我们以黑夜为自己华丽的外衣,以疯狂作为手中的利刃,仅仅因为这世界令我们无知,令我们恐慌和无措,我们只有挥舞利刃,不断砍杀令我们害怕的东西,全身涂满保护色、警戒色,像脆弱的婴儿般艰难求生。其实我们都希望听到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我们都不喜欢麦当劳、可乐,我们喜欢吃父亲炒的菜,母亲削的苹果。

然而这些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就像黑夜中的口琴声,可以感知,但无法抓住。

走出黑白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我们四个像午夜幽灵一般游荡在街上。

脸上的泪已经干了,隐隐散发清凉的气息。

安静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轻轻吹着口哨。小野兽背着他的金光闪闪的吉他,不时用手习惯性地拨动琴弦。我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易拉罐。一只猫从黑暗里突然蹿出来,我们彼此吓了一跳。

胖子停了下来,我们回过头看他的时候,黑暗中他只露出了半张脸,悲伤却显露无疑,我该跟你们说再见了,我半小时后的飞机去美国留学,对不起,我舍不得你们所以现在才说。

然后他和我们一一拥抱,转头义无反顾的离开。

剩下我们四个站在午夜街头,安静说去对面的小酒吧坐会吧,我难受。

于是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酒吧。

这的确是家小酒吧。人们的表情很平静,很悠闲,没有丝毫疯狂的迹象。音乐也很温柔,如水一般流过每个人的手指。灯光是美丽的琥珀色,我们像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虫一样安详而宁静。

小野兽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蚂蚁时不时银铃般地笑着,安静一边慢慢地喝酒一边认真地听着如流水般的音乐,我时不时地和蚂蚁、小野兽猜拳。

小野兽起来上洗手间,留下我们三个。蚂蚁把头轻轻地靠在安静肩上,她小声地说,安静,我喜欢你。

安静手中的酒泼了出来,他面无表情地推开蚂蚁,说,你喝醉了。

蚂蚁又倒过去,双手搂住安静撒娇似地说,不,我没醉,我真的喜欢你。

安静猛地站起来,用力推开蚂蚁,伸出手指着她说,你这个婊子,你让我恶心。

蚂蚁仿佛也清醒了,站起来,把一杯酒泼到安静脸上,然后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说,你他妈畜生,我这么爱你,你骂我婊子!

然后,酒吧里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流水般的音乐凝固在琥珀色的灯光之中,一刹那静得斗转星移。前一分钟我们还惺惺相惜,后一分钟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

我听到某种兽类浓重急促的呼吸声,我回过头,小野兽的眼睛在琥珀色的空气中闪出蓝光,像针尖一样朝我刺来,我感到彻彻底底的眩晕感。

他们最终还是打起来了,像两头斗红了眼的狮子。杯子,酒瓶,花瓶,能碎的东西都碎掉了,满地的玻璃渣子。身边是一些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喝彩。

最后他们俩都倒在了地上,倒在隐隐发亮的玻璃碎片上。

空气中飘出血液腥甜的味道。蚂蚁坐在地上哭,一边哭一边骂,安静你畜生,你王八蛋。我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切。

酒精把我的头弄得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不那么真实了,我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幕滑稽而可笑的电影,可它演来演去都不肯散场。

他妈的这是怎么了。

当刺眼的阳光像一柄匕首一般划开我沉重的眼帘,时钟不紧不慢地敲了十二下。我的头像要裂成两半,在这种疼痛之下,我的记忆模糊不堪,像一摊快要蒸发掉的水渍一样。

我抱着我熟悉的枕头,盖着我熟悉的被单,我现在躺在家里面。也许是蚂蚁把我送回来的,也许是我自己回来的,谁知道呢?

我走进客厅,在安静身边坐下来,我问他,你喜欢蚂蚁是不是?

安静不说话。

我也无话可说了。我开始觉得蚂蚁像一株诡异而华美的植物,身旁弥漫着带毒的紫气。

我陪安静一直坐到了晚上,然后我们又各自回房睡了。似乎沉睡是一种很好的逃避方式,我们都在使用。

蚂蚁消失了,小野兽消失了,没有身影,没有电话,彻彻底底的人间蒸发。安静也一直闭门不出,除了我以外,在别人眼里,他也消失了。

一个星期之后,我和安静再一次看到了小野兽,当时我们清楚地看到:他在飞。

我劝了安静很久,反反复复地说着“我们是一起到死的朋友”之类的话。当最后我准备放弃,指着他骂“你他妈的就这么一直睡吧”的时候,安静从床上坐起来说,走吧,去找小野兽。

就在我们走到楼下的时候,我们就看到了小野兽从阳台上坠下来。

然后就是西红柿摔到地面上的声响。

再然后就是刹车声,尖叫声,以及千千万万种复杂的声音。

小野兽静静地躺在干净的水泥路面上。我看到了他苍白而冷峻的面容,他柔软的头发,他拨动吉他的修长的手指,以及,从他身下不断渗出来的血。

那一瞬间血光冲天,弥漫了整个城市。

他就像是从水泥地面长出来的一朵啼血的玫瑰,凄艳而高傲。

一记重锤打在我的胸口,我无力地靠在墙上,身子贴着墙壁下滑,整个慌乱的街开始在眼前晃荡不止。

在模糊晃荡的天光当中,我看到安静用力地挥舞着胳膊,撕心裂肺地喊:小野兽,你真他妈的笨蛋!!

小野兽的葬礼让我响起了小半,从高空坠落,他们一位自己是天使么,他们不知道自己背上没有翅膀么?同样冷清的葬礼让我胃里翻江倒海似地难受。我们无法联络到小野兽的亲人,只知道他的父母住在地球的另一半。他们现在还以为自己的儿子正快乐地活在这个世上,活在南方那个不下雪的城市里。

我将那把金色的吉他和小野兽的骨灰一起下葬了,我想,小野兽死了之后也是离不了音乐的。我想他可以在天堂里为那些纯洁的小天使们唱歌了,和她们一起跳舞了。

墓碑上照片里的小野兽依旧苍白而冷峻,目光依然闪烁着吸引人的蓝色光芒。

然而从始至终,蚂蚁都没有出现。我没有理由怪她,在这个爱情速朽的年代,她没有义务来承担这份悲痛。

她依旧可以和这个城市里千千万万的年轻人恋爱、狂欢。小野兽对于她、对于这个城市而言,就像是雨后的一道彩虹。当彩虹出现的时候,人们停下来欣赏、赞叹;当迷人的色彩最终散去的时候,人们又重新步履匆匆地开始追逐风中猎猎作响的欲望旗帜,没有人回首没有人驻足。

我和安静去小野兽家收拾留下来的东西,当我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安静蹲下去哭了。

屋子每一面墙壁都用红漆写满了:

安静,对不起!醒醒,对不起!

我一个人走进屋子收拾东西,我在小野兽桌子上看到了他最后的笔迹:安静,醒醒,原谅我,我在天堂祝福你们。

我的眼泪最终流了下来。

小野兽的死像一片温柔的颜色,像一个童话里最美好的幻觉,像黑白电影里模糊的背景音乐,四面八方包围我和安静。我们开始用大量的时间去怀念。我们像是沿着记忆河流回游产卵的鱼,最后的挣扎总会让我们精疲力竭。

我,安静,小野兽,我们开始被这个城市遗忘。

我送安静回家,他住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我把一些衣服和一大箱子书和CD放到了门口。我对安静说,你得好好活着。

安静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只要我还能写出东西来,我就会好好地活着。

我说,放屁,你给我听好了,就是你写不出东西了,你也得给我好好地活着。

说完我转身,义无返顾地走了。

别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让我更加沉默,更加孤独,孤独地看着时光从头顶飞过,投下深邃而寂寞的暗影。

于是我更加依恋我的笔,更依恋我深爱的文字。但我那些精致凄艳的午夜灵感却被满天满地的孤独全部吞噬。我每晚坐在黑暗中,感受着自己的手指握笔的快乐,但手指的灵性一点一点流失,终于有一天,灵感再也不肯降临,我知道,我的手死掉了。

于是我发疯地看书。我把看完的书全部堆在床上。不过,和书睡在一起的感觉不算太坏。

这些书有很多是安静喜欢的诗集,里面的空白处写满了安静突然闪现的灵感。

我给安静写了很多的信,可是他一封也没有回,只有蚂蚁的一封信,信中说:她和安静恋爱了。

我不想去打扰他们,尽管他们离我只有半个城市。

这儿的生活像是一潭散发腥味的污泥。沉闷,恶心,浑浊,压抑,像是头顶扣了个烂西瓜。每个人都像是丑陋的软体动物,贴在泥上向前爬行,弄出沉闷而黏腻的声音,像水牛把蹄从污泥中拔出来的声音一样。

时间像猫爪落地一般无声无息地不停转动,花开了又谢,窗开了又关,春夏秋冬一次又一次涅,我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老,日复一日地伤春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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