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那次简短的对话后,张庆海对方炜的好感似乎多了一分,或许是因为方炜的直率性格吧,张庆海也搞不清楚,他觉得自己是个贱货。
日子像长了腿似的,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师徒俩的紧张关系有缓和的趋势,一起抽烟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尽管如此,他俩的关系还是有点僵,每句话都要事先在脑子里过一遍,只有王哲在场的情况下,他们才偶尔说几句玩笑话。
方炜顺利通过了试用期,意味着他今后可以独立当班了,师徒俩的关系从紧密型过渡到松散型。为了答谢授业师傅,方炜宴请了张庆海,当然少不了王哲作陪,三个人一直喝到后半夜,张庆海和王哲几乎昏迷不醒,只有方炜像没事人似的。
方炜转成正式工后继续在咖啡厅当班,张庆海调至夜总会酒吧,他俩见面的机会大大降低。见面少了,友情反而浓了,连张庆海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方炜像是一杯精心磨制的咖啡,越喝越有味道。
旅游旺季到了,张庆海被借调到客房部,因为是借调,所以不必再端着老师傅的臭架子了。自由了,张庆海就像是飞出笼子里的鸟,有点忘乎所以了。
头一天他上白班,男更衣室里冷冷清清,保洁大叔三心二意地打扫室内卫生,空气里弥漫着澡堂的味道,地面上流淌的水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几名工程部的师傅正弯着腰翘着屁股修理滴水的管子。张庆海打开灵堂一样的更衣柜,换上孝服般的工作服,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能够数得清的头发。镜子旁边贴着一张史泰龙的人头像。
整理完毕,张庆海顺着长长的员工通道走向客房服务部,一路上有很多穿着各式制服的员工朝他点头示意。他在这家酒店已经工作八年,当年与他同时入职的同事如今都已进入了管理层。八年了,连抗战都结束了,他的服务员生涯却依然没有终结。张庆海在无欲无求的状态下虚度每一天,随着脑袋上的头发愈发的稀少,他觉得自己在酒店里成了一个怪物。在一个吃青春饭的服务行业,自己的年龄和长相失去了竞争力,年底能不能续约还是个未知数。他不服,他不甘,他认为龙陷泥潭,他要改变,要彻底走出原来的路。这是哪儿?张庆海猛然抬头,发现自己走错路了。
张庆海原路返回,乘坐内部电梯上了五层,客房服务部空无一人,看来早例会早已结束,他茫然地看着墙面上的黑板,上面有自己的名字,是对迟到者的批评,反正是借调,去他大爷的。
张庆海沿着消防通道走到七层,这是他工作的地方。与其他酒店一样,地面上是厚厚的高级地毯,两侧是雕龙刻凤的客房大门,头顶上的灯泛出微弱的灯光。走廊里静悄悄的,像是某个地下宫殿。一个大肚子老外迎面走来,张庆海像黄花鱼似的贴到了墙边,用磕磕绊绊的英文向对方问好。
走进工作间,年轻的领班板着脸说:“这都快吃午饭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张庆海拿起报纸翻起来,哗啦啦的,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新闻,或许那个新闻事件还没有发生。
翻阅完报纸,张庆海将一串沉甸甸的钥匙装进兜里,推着车出了工作间。铝制的清洁车分三层,最上面摆放着香皂、洗发水等一次性用品,下面两层分别存放着床单与浴巾,散发着淡淡的洗涤液味道。清洁车下面的架子上挂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面是刺鼻的卫生间清洗液,车把上系着一根粗管,它连着一个笨头笨脑的老式吸尘器。
打开第一间客房,张庆海将清洁车横在门口,关上房门,躺在沙发上,像死狗一样的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唤醒了,张庆海慌忙地站起来,打开房门,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站在门口用质疑的语气对他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大串外语,张庆海一句都没听明白,不过他处变不惊地用标准伦敦腔说:“我正在打扫客房。”
金发老外又说了几句晦涩难懂外语,张庆海依然重复着“我正在打扫客房”这句话,对方显然失去了试图沟通的信心,他怒冲冲走进房间,从桌子上拿起一本资料,走出房间。
足足睡了一个小时,开始工作。张庆海从清洁车上抽出被单和枕套,手脚麻利地将床铺焕然一新,他脱了鞋在上面躺了一会,感觉不错,就是比家里的床舒服。
张庆海用一块半湿的抹布开始清理房间,从头到尾五分钟内结束工作,客房部几乎没有技术含量,就是闭上眼也能够做到准确无误。打扫卫生间是张庆海喜欢的环节,因为卫生间里的回音效果卓越,他可以边唱歌边欣赏自己的嗓音,高音够高低音够低。没用多长时间,张庆海已经干完了三间客房,他乐呵呵地把车推进工作间,准备吃午饭,其他房间下午再说,千万不能累着自己。
员工食堂外面排起了大队,走廊里乱哄哄的,像是趴着一堆绿头苍蝇。张庆海背着手转来转去,他不是不饿,而是不想排队。他在人群中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于是走过去与对方天南海北地攀谈起来,那个熟面孔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图,只好勉强搭了两句话。张庆海没带卡,他打算混进去。
张庆海一边聊一边回想着对方的姓名,思前想去毫无头绪。食堂的大门开了,饥饿的人群立刻扑进饭堂。张庆海在此刻终于想起来,他根本就不认识对方,面熟是由于他的照片醒目地挂在打卡钟的旁边,他是上个月的最佳员工。张庆海听到身后谴责加塞的抱怨声,他也伸长脖子加入了声讨的队伍中。
排在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张庆海心里盘算着最为营养的午餐搭配。“你好像没打卡吧?”看门的厨师追过来问。
“我拿饭票吧。”张庆海自觉地挪到另外一队。
“来点什么菜?”拿着大勺子的厨师问。
“宫爆鸡丁、红烧带鱼、酸辣土豆丝,一个馒头。”张庆海熟练地念着菜名。
厨师将菜盛到三个小盘子里,用托盘递出窗口,张庆海的手伸进兜里拿饭票。忽然,他全身僵住了,饭票已经用光了,口袋里空空荡荡,比脸蛋还干净。张庆海故作镇定,声调平缓地对厨师说:“饭票明天一起给你吧。”
憨厚的胖厨师朝他友善地笑了笑,然后把托盘迅速地收了回去,声音洪亮地喊道:“下一位。”
在四周不怀好意的眼光下,张庆海饿着肚子在食堂里转圈,他终于看到了一个真正的熟人,他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对方身边,谦恭地说:“老兄,借我十块钱饭票,明天就还你。”
熟人上下打量了张庆海一番,笑容可掬地说:“你去年向借我的一百块还没着落呢,我再借你钱,我就是你孙子。”
张庆海离开了食堂,顺着楼外的扶梯上了三层,打开一扇安全门,进入了中餐厅的后厨,一名长满青春痘的厨师问他找谁,张庆海矜持地一笑,未作回答,昂着头往里走,好像是进了自家的厨房。
这家餐厅的厨师长是张庆海的拜把同学,所以这里成了他的员工餐厅。
厨师长办公室大门紧闭,张庆海推门而入,他看到拜把子同学正与一位女面点师谈心,两个人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身子猛然分开了一丈远。同学尴尬地一笑,挥手让面红耳赤的面点师离开了。
“你来干什么?”拜把子同学有些莫名其妙。
张庆海没有搭话,他将厨师长的高帽子戴在自己头上,站到镜子前双手模仿着炒菜的动作。
“你来干什么?”拜把子同学追问道。
张庆海摘下厨师帽,简明扼要地说:“一盘鱼香茄子,一碗米饭。”
拜把子同学说:“五瓶小洋酒。”
张庆海想了想,说:“三瓶。”
拜把子同学站起来走到门口,说:“四瓶。”
成交。
没过多久,一盘香喷喷冒着白气的鱼香茄子送到了办公室,张庆海眼睛里闪着贼光,嘴角湿润,他端坐在桌子前,将一块粉红色的餐巾平铺在两腿间。当他吃得大汗淋漓,飘飘欲仙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张庆海抖了抖肩膀,说:“别急,吃完了我再给你拿洋酒。”
那只大手似乎并不甘心,仍然放在原处。张庆海恼了,猛地转过身,半秒钟后,他将那些抱怨通通吞回到肚子里,因为他看到酒店总经理正虎视眈眈地站在他面前。
在这电光石火之际,张庆海的脑子飞快运转着,他试图找到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解释一名普通的客房服务员为什么会单独在厨师长的办公室里吃一盘香喷喷的鱼香茄子煲。如果办公室里有条地缝,张庆海肯定会像泥鳅一样钻进去。
酒店总经理仿佛戴着一张假面具,那冷酷的表情令他不寒而栗。他眼观心,心观口,不知所措。
“谁给你做的饭菜?”总经理质问道。
张庆海的眼睛瞄着门外如同受惊兔子一样的拜把子同学,他挺直腰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自己。”
张庆海明白如果他临时变节出卖朋友的话,会坏了自己的口碑,看在鱼香茄子煲的面子上,他决不能干出自毁长城的事来。拜把子同学在门外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挑起了大拇指。张庆海读懂了其中的意味,大拇指代表着下顿梅菜扣肉有了坚实的保证。
酒店总经理显然很意外这个缺乏逻辑的回答,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你自己?”
“我自己。”张庆海多一个字也不打算说。
酒店总经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蓝本,把张庆海的名牌记下来后,转身离开了。张庆海平静地坐回到桌前,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
“老大,还吃呢,你赶快给我走人,把身体洗洗干净等着听经理训话吧。”拜把子同学尖叫起来。
“关你什么事。”
拜把子同学忧心忡忡地说:“搞不好我也得倒霉,再怎么说你毕竟是在我的办公室里吃饭,我肯定受牵连。”
“没事,你有不在案发现场的理由。” 张庆海安慰他说,“你就说当时你在面点厨房跟美丽的女面点师调情呢。”
“滚蛋!”拜把子同学气急败坏地说。
张庆海微笑着离开了厨师长办公室。他根本就没把酒店总经理放在心上,因为他胸前的名牌是在更衣室里检的,客房部足有一百多号人,让总经理耐心查去吧。
回到七层的工作间,其他两名同事的清洁车已经推走了,张庆海并不着急,他把领班的菊花茶从柜子里拿出来,悠闲地沏了一杯,然后开始鼓捣寻呼机里的信息。
电话铃响了,领班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回答说没有这个人。挂上电话后张庆海问他什么事。领班说中午有一个客房部的缺心眼在中餐厅厨房吃饭被总经理抓个正着,现在客房部经理正十万火急地找这个人呢,估计有人要倒大霉了。张庆海说要尽快把这个人找出来,客房部可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将一杯菊花茶喝完,张庆海推出清洁车开始剩余的工作,一个小时后,收工大吉。更衣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保洁大叔孤零零地抽着闷烟。
张庆海打开更衣柜,用最快的时间把自己扒光,然后拿着毛巾和洗发水冲进浴室,当然了,洗浴用品均来自于客房。浴室里有十个喷头,张庆海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其中的五个,他喜欢雾蒙蒙的感觉以及高山流水的声音。费水?张庆海并不认同这种说法,在打扫客房的时候,该用的水他都没有用,这大概算是功过相抵吧。
换好便装,他不慌不忙地走到酒店门口,周边的人似乎有些异常,连空气都是紧绷绷的。前面一定有事,张庆海想。他今天没心思看热闹,他拨开人群,走入院门,进门时他下意识地往人流涌向的方向瞥了一眼,这随意的一瞥使他的命运拐了一个弯。
有人在斗殴,这是张庆海最初的印象。由于酒店位于郊区,打架斗殴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所以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人和动物有时是没有区别的。张庆海冷笑了两声,继续往里走,刚走了两步,他停下了,被打的人怎么那么眼熟呀,是谁呢?
张庆海退了回来,认真地看了一眼,这一眼如出鞘的剑,令张庆海的身体愤怒地抖起来。
躺在地上的方炜,三个社会青年正恶狠狠地扑向他。
张庆海犹豫了几秒钟,然后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张开双臂用身体挡住方炜,铁锤气势汹汹地砸下来,一股骇人的风声,把无辜的空气劈成两半。
人群中发出尖叫声把故事情节直接推向高氵朝,没有过渡便呈现出悲剧式的结尾。尖叫声戛然而止,周围静了下来,无数道错愕的眼神盯在张庆海身上。他觉得有些疼,之后有些麻,像被紫外线灼伤了一般。
喧嚣的世间终于安静了,眼前的景物模糊了,红彤彤的,夕阳如血般,仿佛有个装修队把世界重新粉刷了一遍。接下来,张庆海的身体开始发沉,或者说双腿发软,他开始往下倒,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重放,一格一格的,很慢很煽情。最后,他以一个奇特的视角看到了方炜,画面是横过来的,极不真实,像是电视机的天线出了问题。到处都是脚,脚的主人很不安,在乱动,六神无主的样子。
脸上有虫子在蠕动,奇痒无比,他抹了一把脸,热乎乎的,湿淋淋的,像刚刚淋浴完,浑身上下布满水珠,顺着湿润的皮肤向下滑行。他看到方炜双手撑地爬起来,眼睛里寒光闪闪,像是藏了一把匕首。后面的事张庆海记不清了,他唯一的印象是自己的身体浮在半空,忽上忽下,像儿时的摇篮,又像在太空上行走。
张庆海被午后的阳光唤醒时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洁净的病床上,这是单间病房,电视、冰箱一应俱全,如星级酒店的标准客房,只是多了些怪味道,让人昏昏欲睡。张庆海坐起来,发现头上顶着厚厚的纱布,每个动作都极为吃力,仿佛一夜醒来年华逝去。
“有人吗?”张庆海对着沉闷的空气喊了一声,那声音有些闷,好像是别人躲在床下替他发出的。
卫生间里传来了冲水声,一个人从里面转出来,是方炜。他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病床旁边,脸上挂着似笑不笑的表情,他不说话,就这样直直地看着张庆海。一只小虫在两个人中间飞过去,它扭头看了看,皱了皱眉,然后从窗户的缝隙处飞走了。
方炜把窗户关紧,才说话:“是丁主管找的人。”
“除了他还能是谁。”
“他们的脑袋也多了一个窟窿。”方炜慢条斯理地说。
“是你动的手?”
“不是,”方炜轻描淡写地说,“我恰好认识一些不要命的朋友。”
“我猜到了。”张庆海说,“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干,挣点辛苦钱。”方炜话锋一转,“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出手,我跟王哲说起当时的情况,他一个字都不信。”
“说真的,我也没想到。”
“我欠你一个人情。”
“你欠过很多人情?”
“我随时会还的,你放心。”方炜说,“对了,我辞职了。”
“你辞职了?”张庆海惊讶地说,“不是刚转正吗?”
“我做生意去。”方炜笑笑说,“我觉得自己更适合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