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听说。
学校里新来个校长，但不是个新校长，而是从另一个学校的校长位子上调过来的。算不上新，还是个二手货，也保不准是经多手转让而来。各位平日里痛批旧校长不是的男生女生开始在心底里企盼着这个新来的二手货能给学校注入点儿生机与活力。所谓注入，其实又怎能指望一个从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二手货。学生的一致意愿，不过是希望新来的校长在熟络打点各方面人际关系的空隙，给学生松松绑，好歹把裤腰带松一下，否则吃进去那么多精神食粮，都没有宽敞的通道去消化。
按说旧校长虽然管得严，但想打架的没少打，想逃课的没少逃，想谈恋爱的也没少谈。只是所有人都受不了学校里紧张严肃的气氛，生怕放个屁也会被冠以玷污知识圣地的称号，更绝望的是每周例行的通报大会。在神圣的五星红旗升至旗杆顶端之后，一个或几个主任便轮番上阵。
“哼——嗯！”这是胡志邦在检查话筒信号，以防接下来千古罪人的名字会因信号中断而不能接受群众的正义审判。
“在上周的学校日常活动中，大部同学能够遵守校纪校规，认真学习，积极配合我校老师的教学工作，但是……”这是胡志邦习惯性的开场白。
听到这里，学生列队中也会发出习惯性的“哎~啊~”叹息。稍有文化的，或自认为很有文化的，会发出类似“噫吁嚱”的腔调，婉转而悠扬，饱含着对即将受审同志的怜悯。实际上，往往还会伴有女生“咯咯咯”的清脆欢笑。
“噫你个头啊！咯咯咯……升旗呐！严肃点！……咯咯咯！”
“呵呵呵，这叫活学活用，‘噫吁嚱’又岂是尔等女流之辈所能悟也！”
“咯咯咯……讨厌呐！”
在学生一阵阵不搭调的叹息声之后，胡志邦便收到了同学们认真反省自身过失，“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的信号，满意地再次“哼嗯”一声。于是全场一片寂静，生怕胡主任再“哼嗯”一次，把他那操劳过度、鸭叫般的嗓子给绷坏。
“——但是也有少部分同学，违反校纪校规，严重影响到了其他同学的正常学习，他们是——”
“某年某班，某某某，在教室吃零食。”
“某年某班，某某，在厕所抽烟。”
这一次不仅有“咯咯咯”，更多的是豪迈粗犷的“哈哈哈”。也有些走神发呆或故作严肃者充当不明真相的看客，即不得罪某某某，也不得罪自己深沉的心。斜眼瞄着一旁正在“咯咯咯”的女生，发现她居然也在斜眼瞄自己！当即把头扭向远方，继续陷入了深沉……
“这货太二！抽个烟都被抓，点儿背得可以。老子抽到快毕业，也从来没被抓过。”
“哥难道不是？笑死了！没本事还抽烟，就他这技术，嫖娼也要被抓。”
“哈哈哈！”
一旁的女生慌忙停止了“咯咯咯”，生怕被身旁的几个男人误认为自己轻浮。
一般最好的效果是：学生列队发出较为短促的哄笑，之后立即收声。这样一来，胡志邦就会认为同学们恰到好处的笑声是对自己演讲的莫大配合。同时，各式各样的笑声，以高低频率同步刺激被通报的某某某，往往事半功倍——仿佛炒鸡蛋时，光是火候到了还不行，必需听到哔哔啵啵的声音才满足。胡志邦料想着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之中，待笑声平息，继续义正言辞地通报。
可见领导的控制欲是很强的，即使自己没有真正控制住什么，也要控制自己认为自己控制住了什么。这种安全感就像自慰——明明手代替不了那什么，可必须认为它就是那什么。
“通报完毕！政教处！2011年12月4日！”
这个末尾念一次当天日期的形式，是旧校长特意要求加上去的。而且一定要把年份也念到，这样才显得正式、严肃，即使学生列队一片混乱，会场的气氛也是要必须到位的。
2
每次胡志邦施完淫威之后，通报大会会场上都会渐渐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然后是阶段性的小高氵朝爆发，随即又冷淡下来，等待下一轮淫威的发号。最先鼓掌的是那些走神的深沉人士，听到念日期，条件反射地进行神经传导，发出程序性的掌声。尽管他们的掌声显得很二，但既然已经鼓起来，就立刻会有第二梯队的学生补上去，他们中有起哄的，有喜欢和领导配合的，也有喜欢打圆场追求和谐的。到后来，不想鼓掌的人也就鼓起来。于是会场上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大会取得了圆满的成功。
拍手真是一件让人上瘾的万能的制造气氛的大快人心之举！
啊！
3
所有人似乎都忘了几个主角——那些被通报的人——其实是最不愿被鼓掌的。
他们在这所学校里有朋友、有熟人、有仇人，还有暗恋对象。本来错是小错，可事情败露到仇人耳朵里，实在是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当初之所以与某人结仇，必定是认为自己与某人水火不相融且认为自己是远远优于某人两三个级别的。如今一被通报，心中的优越感顷刻间灰飞烟灭，呛得自己肺疼。更要命的是自己中意的那么些个异性，平日里在她们面前连一个眼神都要思虑半天该如何传递——眼睛睁太大显得无知，睁太小显得猥琐，睁中等又显得太忧郁。一次通报，简直像是让自己把平日辛苦消化的东西都反刍出来，再吞回去一次，而且吞回去也挽回不了自己在暗恋对象心中的那点卑微形象。如此看来，暗恋还真是一件损己不利人的行为。
这比例假还要准时的例行通报可以让莘莘学子走向两个极端：一个是脸皮越通报越厚，另一个则是小心肝越通报越脆弱。在深受其鱼肉之后，学生们各个累得要死要活，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现在终于看到了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希望，尽管这个希望是一个二手货给的，但任然抵挡不了学生对此未知二手货的期待，甚至有人传言：“这个新来的，允许学生们自由恋爱云云。”于是所有人心中都更加满怀期待，享受着这短暂的对未知的新鲜感。大概中国学生的求知欲都被错位地安置到了其它地方。
果然，新的周一来临，例假大会真如传言所说没有召开。不过人人脸上还是露出了程序性的疑惑神情——在这个需要表情来支撑内心的地方，你在该疑惑的时候不疑惑，是要被划为异类的。
一女生：“今天不开会了？”
一男生正要用了如指掌的语气肯定她时，另一男生抢先：“你才知道？很明显的事嘛！”
上一个男生没能表现出了如指掌，只好改换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管它呢。开不开又能怎样，无所谓，我不在乎。况且我也是早知道它不开的。新来的校长上任三把火，还没来得及烧咱们，想必这几天学校高层正天天在磨合。”
女生一脸兴奋好奇地尖叫：“真的？你怎么知道？要怎么磨合？磨合什么？制定新校规？！”
另一男生明白该生是教师子弟，消息灵通，自知硬件背景不如人家，恨自己没个教师爹妈，只好作局外人状退出江湖红尘，扭回头，专注于看书。
“磨合？就是在酒店里互相磨合人情呗！然后再去和女服务员磨一磨、合一合。当然你不懂，这是男人的事，官场上的交际手段，你是不能体会的！唉～女人呐……”
方才扭过身子的男生听到这般具有暧昧挑逗性的一番话不免心痒难耐，所谓好奇害死猫，他倒也想看看女生对这番话的反应。不料那女生顿了顿，“咯咯咯，这样啊……”再没了后文，专注于书本的男生心想或许此女有戏！暗自兴奋地又把头埋回书本。
“教师”男过足嘴瘾，翘起腿，哼起了曲。
同样的，在不该疑惑的时候疑惑，就会被认为是莫大的无知。因此，我们既要学会“难得糊涂”，又要做到“八面玲珑”。不过和领导们的磨合方式比起来，还是会轻松些的。毕竟大家才刚开始体会到“厚黑”的奇妙之处。
例假没有来，疼是不会疼了，可心里依旧不安分，总觉得没个准，连着落也没有，就那么一颗期待的心在半空中吊着，猜测了无数的可能性后，最后也只能自我安慰：“没事儿，也许以后永远都不会来了！”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Y市S县一中的更年期还离他们很远很远。
4
S县的冬天来了。北方的温度直来直去，生怕被人认为它太过于委婉。性感的和感性的男生们还在为明日该穿哪件上衣去上学以使自己的胸部露得更多以吸引异性而纠结。
如今，男生的胸肌越来越小，但上衣领子的开合度却逐年增加。若不是有各种无微不至的规定限制，恐怕不少自信青年穿个小背心就想来上学。不料第二日一起床，冷得直哆嗦，昨晚好不容易选好的衣服全穿不成，索性哪个厚实穿哪个。可即使这样，还是有不少人感冒。
赵林霄便是其中之一。
他遇到了很北方的天气，却可惜没有“很北方”的身板。本来就有选择强迫症，昨晚选衣服的纠结才刚过去，今天直接感冒发烧到卧床不起。这对于赵林霄来说无异于在肉体与灵魂的伤口上同时撒盐。
说来也奇怪，感冒发烧是赵林霄一直想不通的一个现象。按理说感冒后，身子是要冷得要命才对，却又偏偏发了烧。既然当初就是因为身子冷才感冒，何不提前发烧，岂不是避免了感冒，只发个烧就行。这种本末倒置、亡羊补牢的高智商行为方式，像极了一些个官员的作风。而官员们比赵林霄厉害的一点是，即便他们本末倒置，却任可以即不发烧，也不感冒，在官位上坐得稳稳当当。身型先是从“很不北方”发展为“很北方”，再到后来的饱满圆润，而且都跟商量好了似得统一发胖。偶而有那么一两个精瘦的官员出现，大家伙都兴奋地认为遇到了包青天大人。却不知，胡志邦也是这样精瘦的人，但要拿他和包青天比，估计要让包大人气到脸发白。
无奈赵林霄刚上高中，连S县一中的楼层排布还没弄懂，就更不知高中生物还会学到人体的内分泌调节。不能从生物学的角度去考虑，赵林霄便把感冒发烧的问题转移到社会学。历经一番思想的遨游，觉得自己把全国的狗官都讽刺挖苦了一遍，不禁为自己的比喻而赞叹。不料，神游归来，肉体还困于床上，连个软着落也没，就那么硬生生地把人拽回到现实。
一看时间，已经是早晨九点多。赵林霄本该在学校上课，难得一个靠牺牲自我而成就的短暂病假，于是把被子拢了拢，包裹得更加严实。刚要昏沉沉得睡去，卧室门外传来急匆匆的拖鞋声，赵林霄暗想“不妙！”正要等待卧室门开的撕裂声，那声音却拐个弯去了洗手间。舒口气刚要再次睡去，门突然嘎吱大响一声打开，探进赵母的人头，温柔轻声地问到：“儿子，起床了没有？快起吧，咱们等等去看医生。”赵林霄的私密空间被突然侵入，心中失落万分，觉得赵母仿佛已经掀开被子看到自己还在晨勃的下体。莫名的愤怒后，睡意全无，是该继续躺在被窝里还是乖乖起床，赵林霄又一次陷入选择强迫中：明知是非起不可，但就是不愿起。直到赵母指派赵父进行二次催虐。才一股脑穿上衣服，拉开帘子，阳光照到脸上，赵林霄伸个懒腰，觉得有阳光照耀的生活真美好，感冒仿佛在一瞬间全好了。
突然脑袋一阵眩晕，扶着暖气半天才缓过神。身体回到病态，想必自己刚刚又神游了……
5
五个月前，赵林霄刚参加完中考。
三个月前，赵林霄被分到S县一中。
一中是S县最好的高中，同样也是Y市的重点高中。赵林霄没有托关系，顺利考进来。要知道一中是出了名的“扣门”，之前听说除了考进去，托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后来才知道，一切皆有可能，只是可能性对不同的人来说也是不同的。有很多人依旧托关系进入一中，被冠以“借读生”的名号。可借读生也不安稳，要是实在跟不上学校的课程进度，依旧要被扫地出门，成为流浪的孩子——简称浪子。而学校的各大主任及巡查也偏爱找借读生的茬，仿佛只有借读生违的规才能入其法眼。一旦拥有了合适的理由，就会进行全校通报：
“现予以开除学籍处理。政教处！xx年xx月xx日！”
意思就是我们学校这个和谐大家庭从此没你这么个人儿了。按理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可这两点在一中的领导身上没有体现到位，想必当初收钱之时就已经和借读生们的爹妈商量好了：“你们的孩子要读，可以在这儿读，可话先说明白，到时候他要是自己不争气，我是按规矩办事的人。”
无奈借读生或多或少有一定心理阴影，连花名册的名字后面也要括弧一个“借读生”，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日本名字。再加上一中多是些有优越感的学生，遭人排挤也是在所难免。心态调整得好，可以和同学们和谐相处，打成一片；调整得不好，就真要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了。
6
赵林霄有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名叫辛渊。大舌头的人读起来像是“深渊”。本来姓“辛”是挺有诗意的，可无奈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稍稍换个声母，就有些不吉利。中考成绩查询那天，赵林霄正在辛渊家看动画片。吃着馒头喝着汤，就把成绩给问了。辛渊坚持要赵林霄先问，当电话那头机械地读出成绩后，他长舒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激动，把话筒递给辛渊，继续吃馒头。
辛渊打完电话，“呵呵”地笑了。听那笑声，赵林霄就知道不是在对他笑，而是对一旁吸烟的辛父笑。
辛父没能领会到尴尬的笑的深意，问：
“考上了没？”
“考上了……”
辛父也没能领会到后边省略号的深意，掐灭了烟，开心道：
“想不到你小子也能考上！那你们两个以后不就还是校友了嘛！赵林霄，你说……”
“……校友个屁！我考上二中了。”辛渊绝望地喊。
7
二中是S县排名第二的高中。其实S县一共只有四所高中。本来就是因为这些年经济发展太快，导致人口涌入县城过多，才匆匆赶建起来的高等中学。虽然县政府表示将大力度地支持教育事业，可中心路段能修商业写字楼的地方一块也没少修，一座座“会所”与“豪门”日新月异，就是说白天日还是新的，晚上日就成旧的了，可见生意之火爆，连一向生机勃勃的洗头房也面临被这些先进文化淘汰的危机。而除了一中是上世纪就被修到如今的城区内，后来的三所高中无一例外，全部向荒无人烟的地区转移。一所位于城郊外，是一个你打车都不好意思给人司机师傅开口说的地方。另外两所则干脆修到了山上，谓之曰：“谧静之地好读书。”还声称这样做是为了带动地区发展，看来领导的远见确实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的，不过这倒是充分体现了“把教育放在第一位”的先进理念。
辛渊要去的二中便位于山上。全寄宿式管理，两周才让你回一次家。于是学校就更像监狱了。
如此看来，S县一中真可谓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不仅生源好——全县中考的尖子生收入其中囊中。地理位置也是相当豪华，出门不远就是网吧，四周有大小服装店，手机卖场，家具城，工、商、农、信银行，大到KFC，小到兰州拉面馆，应有尽有。交通便捷，还靠近广场。可以说只要学生够胆，是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只恨自己未成年。
不过网吧倒是很开明。进去一看，学生已经全方位将成年人包围。有睡觉的，有聊天的，有听歌的，有看电视剧的，有玩各大代理商承包的外国过气网游的，有看小说的，有看AV的，还有打飞机的。万象包罗，五彩纷呈。如果非要考虑“天时”因素，S县一中校内还有一所土帝庙，是上世纪某次党代会的遗址，破屋数间，杂草丛生，好是阴凉僻静。清晨可以早读于此地，黄昏不妨谈情于其间。
8
回到辛渊那“深渊”般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