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开学第一天，赵林霄在校门口看到这样一张制作精美的求职海报：
“本人系XX师范大学XX系XX科毕业生，拥有丰富授课经验，现欲寻一数学、化学、生物教师职位……”
刚刚晋升为预科班学生，心气自然要摆得高一点，赵林霄看罢冷笑一声：小子，做梦去吧！我高一化学老师岂是尔等痴心妄想之徒所能及也！这年代，大学毕业还活得这么文艺，海报做得再漂亮，不跑关系，终究是个穷酸破落户。
自从考进预科班，赵林霄的心态也不一样了，他认为自己如今已经上升到一个新的台阶，将来是要开更多家小卖部的人。确立了远大理想，就要从现实出发。学校这样的地方，你如果光学知识岂不是太浪费资源，因此要抓住宝贵机会积极汲取社会经验。在各位老师主任的耳濡目染之下，众多鲜为人知的潜规则与生存要领自然就成了广大有伟大抱负的学生们实现理想的第一手资料。
女人光有姿色是不够的，还要有投怀送抱的能力；
男人光有才能是不够的，还要有打通人脉的能力；
做人光有热忱是不够的，还要有圆滑世故的能力；
生存光有道德是不够的，还要有适当放纵的能力。
总之这样“……是不够的，还要……”的排比句源源不断地经过一颗颗聪明的大脑涌现出来。至此赵林霄才意识自己有多傻，李泽宇那种人怎么可能明白这个世界的游戏法则呢？自己居然还照着他的思路整整愤世嫉俗一个学期，什么成长的烦恼，什么现实与理想，多么明显的利益天平啊！自己已经是预科班的学生，眼瞅着大好前途不要，为社会操那么多闲心干嘛呢！乱七八糟的世界就该用乱七八糟的眼光去看待，还指望凭一己之力改变世界？别傻了！现实就是现实，别人都在贪污，你不贪污等什么呢！别人都在吃喝玩乐，你忧国忧民干什么呢！你的内心再高尚，埋在一堆狗屎里，谁会在意你的高尚。大家不过是在竞赛罢了，你不按着赛道跑，得了第一也没人认可你，那些漫无边际不切实际的天真幼稚想法，统统滚吧。
一觉醒来，赵林霄心惊胆颤，一身冷汗，为自己方才梦中的想法感到后怕。静静心，梦中所想任然历历在目，似乎已经从潜意识中浮出水面。拉开被子，看着自己赤裸裸的身体拼命摇头，直摇到恶心干呕。呕了半天，才释怀许多，将梦中的罪过全呕了出去。
今天确实是开学第一天，想着自己即将走马上任进入高二预科班，心情大好，巴不得早点儿去会一会初中的那些个同学。寻找预科班位置的时候，赵林霄又想起了高茗芝，他认为最好的效果应该是让高茗芝亲眼看着自己风风光光地走进预科班才能满足虚荣心。
因为失恋的男人都巴不得立刻出人头地给前女友看，生怕被人笑话，孰不知你头出得再高，人家也和你没什么关系，风光给谁看，不过是缺乏自信的人在变相地安慰自己。
但高茗芝最终没有出现。
走进教室，赵林霄选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看了看花名册，自己是班内30名，已经差不多到了该低三下四的地步，痛定思痛，算是完成报名，早上的梦也忘得一干二净。
……
开学后的一周里，赵林霄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体育课居然和高茗芝在同一节。当他在操场上看到她的身影时，匆忙地扭回头，他不能也不想让她发现他在看她——面子作祟。
新一轮的通报大会上，李泽宇因为假期作业没有完成被全校通报，胡志邦熟悉的鸭叫声再次响起。
“高二·十四班，李泽宇，假期作业短缺严重。现予以全校通报处理。政教处，2010年8月10日。”
听到李泽宇被分到了十四班，赵林霄安心很多，心想他小子命硬，又碰着个带“4”的，所以绝不会有事。实际上，赵林霄觉得和李泽宇比起来很是惭愧，因为至少李泽宇敢于面对作业没完成的事实，活得真实。相比之下，很多人包括他自己的作业，都是在收假一周前没日没夜抄完的。整个暑假，李泽宇都在为联赛做准备，他已经赚到了小组赛第一名的1000元奖金，并用这笔钱购置了一套专业的游戏键盘与鼠标。不得不说，他还是个有投资眼光的人。李泽宇已经在计划参加不久之后更高一级别的联赛，如果发挥稳定，5000元现金将收入囊中。如此看来，通报一事就显得无足轻重。
“最近国外的几支战队很猖狂，嘲笑中国没有像样的职业玩家。”
“没错啊，他们是对的。职业玩家的身份在中国与职业妓女的身份没什么两样。懂的人，在蹂躏他们；不懂的人，全当看热闹，要死要活与他们无关。”赵林霄解释。
“如果我修炼到国际水准，非去虐死那群外国人不可！”
“你的爱国心和某些人比起来高尚多了。”
2
几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赵林霄一直没能找到预科班学生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和其他人属于两个世界。
毫无感觉的理化生，毫无感觉的一群人，每天对着一堆公式，学着提不起兴趣的科目。他很怀念高一的日子，那里有一群真实又真诚的人，还有一个高茗芝，以及有着无数图片与视频可观看的政史地课堂。每周的体育课都不得不看到高茗芝一次，尽管他克制着自己，但又时不时得要想起她，也只有想起她，才觉得自己还算年轻，而不是像支蜡烛一样燃烧着时间等死。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当初真不该吃醋，多小气啊！可转眼又看到高茗芝和别的男生打打闹闹，醋意再次浓浓……
赵林霄感到异常孤独，每天早读都去找李泽宇和刘仕奇到土帝庙读书，下午又会在那里发现多位情意绵绵的情侣，于是又想起了正在二中如胶似漆的辛渊与乔青青两人。
预科班的学生性格大都异于常人，或大喜或大悲，或狂躁或冷漠。在这种情况之下，赵林霄总觉得自己像个异类。有时竟觉得自己神经衰弱，拖得太久发展成性冷淡岂不是完蛋？
可他实在想不通解出一题为何要兴奋地喊到全班都听到；更想不通为何其他人听到后却又是另一阵鄙夷与起哄——明明答案是对的，但仿佛只有自个宣布才算是对的。他想不通为何一道题解不出来就要捶胸顿足敲桌子，更有些女生会着急到煽然泪下，仿佛那道题搞大了她的肚子然后弃她而去；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在思考的时候总要弹响指，吹小曲，骂出题人，并且以自信到肉麻的口吻给别人讲题，仿佛不做出些明显的动作就不能体现出自己的实力与档次以及有多牛逼；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同样的一道题给名次好的人讲，与给名次差的人讲口气与脸色就能差距十万八千里；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一群学校的精英，祖国的栋梁，表现出的想法，竟然是如何在此时发愤图强，以便将来如何翻身农奴把歌唱，如何赚钱然后如何挥霍，如何给爹妈长志气（你爹妈的志气和你有什么关系？），如何出人头地然后如何弥补儿时的精神创伤，如何靠权利骗得女人上床之后如何找小三……
赵林霄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一群群捧着高学历的专家教授，在酒店参加完研讨会后嫖娼归来，然后对着公众大谈“社会的绿色和谐健康发展”以及“精神文明的修炼与培养”。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一个个开着豪车、手握纳税人票子的社会精英人士，在过节期间一脸谄媚地忙着送礼，之后冷漠烦燥地按着车喇叭催促一位背着孩子艰难过马路的老人。
当然，在课堂上，有老师存在时，就会是另一番情形。
“关于这个问题，同学们认为答案是几条？”
赵林霄好难得正在状态，兴奋地吼到：
“四条。”
这时旁人就会满脸鄙夷说：“哼哼，我是找不到四条。”
接着就会有另一个人激动地冲他喊：“你别放屁了！很明显是两条！你不会动脑子想一想！”
“你别扯蛋了！我在书上看到过！这个答案与条件有个毛关系啊！”
文雅点儿的会说：“有半毛钱关系。”
直到老师公布答案：“两条！”
于是答对的那个人立刻符合：“哈哈！对了！我对了！你看吧！是吧！白痴！”
赵林霄无心再听两人废话，低着头把“两条”二字填到空白处。
又有一次，英语老师给学生放一部爱尔兰的文艺音乐电影《ONCE》。他心想这次这群平日里自称很有品位的姑爷爷姑奶奶们终于能静悄悄地用心去感受一部上乘的文艺片。不料开场不到20分钟，男生就开始嫌弃女主角不够性感漂亮，女生开始埋怨剧情不够浪漫传奇，剧情拖沓冗长。
当电影中放出暧昧的台词时：
“今晚在我家过夜如何？”
一群女生齐刷刷地低下头作娇羞状，当时赵林霄真恨不得跳到讲台上一把脱下裤子，心说装死你们算了！平日里和女生八卦时，和男生调情时，听到荤段子时，“咯咯咯”笑得别提有多傻多天真多灿烂多开心！
后来又有一次观看《狮子王》，一群人则看得分外专注，生怕不专注就显得没见识没常识没意识。期间赵林霄问：
“不是常说有品位吗？怎么上次看提名奥斯卡的《ONCE》时一脸的扫兴，今天看动画片反而这么兴高采烈！”
“你懂什么，这叫童心！”
一个女生附合到：“是啊！上次放的那是什么片子！没完没了地唱歌！演了半天和没演一个样！那算什么爱情！刚认识没几天就叫人在自己家过夜，恶心不恶心啊！真没素质！太不要脸了。”
众人附合。
鉴于同学们更偏好动画片，在下一次观影到来时，赵林霄强力推荐了一部黏土动画——《玛丽和马克思》。当镜头中出现乳头竖起的画面时，男生们爆笑成一团，女生则好一段时间没能把头抬起。而当字幕中出现了“做爱爱”一词时，后果可想而知。之前连“过夜”都受不了，“做爱爱”又怎能容忍。混杂着男生“好无聊！太难看！”的呼声，英语老师满脸窘迫地关掉了电影。
从此赵林霄对所谓预科班彻底放弃好感。
……
某日赵林霄值日，放学后拿着拖把拖地。后排两女传来对话。
“咦？你这红糖水看起来挺好喝的嘛，给我喝一口好不？”
“嗯~不行……”
“为什么不行，不就一口红糖水嘛。”
“哎呀，这里面还有东西……”此女看了赵林霄一眼，欲语还羞着欲言又止，暧昧的语气就像那女人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明明已经被人看了个精光，偏偏还攥着那布死也不好意思放开，好似之前脱的衣服都不算衣服，只有这一块布才代表忠贞。
另一女不解其意，任凭那女生着急地使着眼色，还是一脸天真好奇地追问：
“这红糖里还能有什么呀？”
赵林霄感知到那女生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心想不如自己识相点儿早些滚蛋算了好歹留给人家一个贞烈的机会对不对，刚抬头忽见刘仕奇站在门口听着两女的对话，一脸“真笨这都猜不到”的表情，兴奋又调皮地抱臂作观望状。
那女生见又有一雄性动物出现在教室，更加抓狂。另一女仍旧追问：“到底有什么呀不能喝！”
“月舒舒呗！这都不懂！”门口的刘仕奇实在听不下去，知识竞赛抢答般地喊道。
两女顿时一脸被人侵犯的表情，大叫：
“流氓！”
……
被两女的抹布轰赶出教室后，刘仕奇一脸无辜地质问：
“这两母老虎吃炸药了？！不就说个月舒舒嘛！广告天天说，我说说就不行了？！我和我们班女生开这些玩笑，人家连眉都不皱一下，还反过来开我的玩笑。怎么你们班这两人就骂我流氓，她见过流氓吗？！这女人平日里不是挺能叽叽喳喳的嘛，怎么玩笑就不能开了？一天就在那娇羞，整得自己跟个林妹妹似得不知多清纯。人家林妹妹好歹也还知道宝哥哥会梦遗呢。平时吵架时一个比一个生猛，遇到个月舒舒就成了林妹妹，这女人的心态还真是奇异，有意思！”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是预科班的女生，心气自然就要高一点儿，毕竟人家是好学生。好学生怎么能听到如此低级下流不知廉耻不堪入耳的话呢？好学生是什么，那是世界上所有褒义词的总和，你要是还想再平方一下子那也没得问题。总之，好学生是优雅高洁的，就像那冬日的梅花、竹子的枝节、淡泊的残菊，都是集古今中外之大道德、大思想、大情操、大气节的大人物。像月舒舒这种给俗人才用的东西你怎么能当着圣人的面喊出来，岂不是连祖宗的传统也要遗失了吗？！”
“你说话怎么这么酸？”
“和李泽宇学的。”
……
一日生物课，赵林霄怀着发现新大陆的激动心情举起手，不等生物男师示意，就迫不及待地阐述自己刚刚悟出的疑问：
“老师，这血糖平衡的调节和水平衡的调节都是由下丘脑的渗透压感受器引发的。那么这下丘脑怎么辨别它是该调节血糖呢还是该调节水呢？岂不是乱套了？”
生物男师霎时语塞。面部肌肉尴尬地抽搐，气氛顷刻间凝固。于是班内有学生为尊敬的老师愤愤不平地说到：
“你管那么些没用的干嘛啊！没事儿找事儿，别影响上课行不行！它肯定有自己办法辨别啊，要不然你肯定早死了！”
“哈哈哈。”
“咯咯咯。”
众人附和。
生物男师清了清嗓子，补充说：
“同学们以后没必要思考这些问题，知道了吧？高考是不考这些的，把思维都放到正轨上来……”
赵林霄从此明白：原来正轨就是那条已经铺好的轨。
……
这天有个陌生号码来电，赵林霄怀着复杂的心情接起：
“喂，是赵林霄吗？我是乔青青。”
赵林霄死也没料到会是这个人，怀着“不是高茗芝”的失望应和：
“是我。”
“辛渊叫我帮他问一下你，他有个初恋女友叫……叫……叫什么来着？……哎呀我忘了，好像叫……什么……”
“小学六年级那个初恋？是不是叫韩露？还是问初中那个王倩芳？……对了，他问这些干嘛啊？”
“没什么，再见。”
赵林霄听着“嘟嘟嘟”的盲音一片茫然，突然又来了电话：
“喂！赵林霄！你刚才和谁通话来着？我找你有急事！我不小心把初恋的事给说漏了嘴！乔青青情绪很激动，我怕她打电话问你这事，你可得替我保密好啊！事关重大！”
“……”赵林霄如实回答。
“你……滚吧！”
3
新语文老师是位男性，自我介绍时称
“我是个穷酸文人，臭教书的！请你们千万别瞧得起我。”
赵林霄心说真有意思，这年头不用你提醒，也没人瞧得起你这职业。不过除了家长登门送礼之时，老师立刻就变成“世界上最高尚的职业！孩子的再造父母！云云”。不过该老师上课内容倒是很大尺度，居然不翻课本，不用多媒体，不讲范例作文，不教空话套话。什么“如果快乐是月圆，那么忧伤就是月缺”一类小清新词句常常脱口而出，引得一片女生尖叫连连。某次上级领导来检查，教室里的作息时间表与课程表被匆匆更换，在学生的一片唏嘘声中，此人镇定自若道：
“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事，纯属于具有中国特色的现实国情。要明白，即使上级领导规定学生在校时间不得超过9小时，可如果这样执行，那么学校的成绩指标就上不去，指标要是上不去，上级领导又要回过头来找你的麻烦！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懂没？”
于是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连连做恍然大悟状，仿佛得到失传多年的武林秘籍一般，牢牢地把这条潜规则写入自己的人生规划。赵林霄还从不知道，原来制度背后，还有这么一套合理运行的机制，不得不佩服中国人民5000多年的优良传统与超人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