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商行舟被关在后花园隐蔽处的石室,她想,她能找到。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去看一看,只是想去,心底深处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蛊惑着她去。
然而这是禁止的,今天晚上唐家堡发生了一件大事。虽然消息封锁了,但唐悦还是从来送饭的仆役口中得知了这件事。
“那个送饭的,脖子被拧断了。”
给谁送饭?
当然是关在石室里的商行舟。
难怪商容的脸色那么难看,他并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的确,谁会把这么可怕的事情四处宣扬呢,尤其不会拿来吓唬一个小姑娘。只有嘴碎却又胆小的人,会将它当作一件事来哄骗小孩子,以期获得一种心理上奇怪的满足感。仿佛别人害怕了,他自己就不怕了似的。
唐悦向远处的西花园一点点走近,走廊上每隔五步的距离就挂着一盏红纱宫灯。这个花园一般很少有人来,那位唐夫人过世之前很喜欢这里,从她死了,这里就上了锁。没有想到再次打开,却是用来囚禁一个人。
唐悦走上曲廊,穿过被月色浸润的庭院,终于走到了石室面前。
石门很高,里面漆黑一片。即便唐悦掂起脚跟,也够不到那扇小小的窗口。成年男子的身高却可以,正好可以透过那个小口将吃的送进去。
可是他是怎么杀死那个仆役的呢?唐悦心想,这时候想起那人吓唬她所说的话,“他被反吊在小窗上,像是一只伸开四肢的青蛙。”
她觉得一阵反胃,仿佛眼前真的出现那可怕的场景。
“那个笨蛋试图从那个疯子手里敲点东西出来。”
“我想想,他要什么来着?”
“胆肥了,居然拿吃的交换什么珠钗。他眼睛真够毒的,连那疯子藏着东西他都看见了。他算个屁,吃的还是堡主叫他送去的。”
月光照下来,在石室上透出一片洁白的光影。
就在这时候,唐悦竟然看见一只手从漆黑里伸了出来。
苍白,瘦弱,握成松松的拳头。
慢慢的,拳头松开。
月光下,手掌摊平。
黑点展翅,飞向了月亮的方向,重获自由——
那是一只,误入石室的飞蛾。
唐悦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慢慢走了回去。本来他可以安全地被送回家,可今天他杀了一个人,这样一来,商大哥肯定没那么容易就带走他。就算唐堡主宽厚仁慈,就算死的那是个企图敲诈的仆役,就算他只是个疯子,他们还是必须困住他,因为他对正常人来说,很危险。
唐悦停住步子,月亮将她小小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她回头望了一眼,石室的方向一片漆黑。
明天会怎么样呢?
唐小少爷的满月酒喝的差不多了,本来这几日大家就要打道回府,偏偏出了这样的事情。
唐家堡正厅前面的院子很宽广,却也刚刚容下数百的武林豪杰,一时间人群将院子里塞的密不透风。
大多数人是进不去正厅的,那里坐着的才是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唐悦知道今天是要商议如何处置商行舟的,但她却不知道这些武林人士吃饱了以后都对于惩罚人这回事这么感兴趣,一个个勾着脖子在向里面看。
说不出什么原因,她非常想知道,那群人预备拿他怎么办?况且,商大哥也在里面。她思忖了下,从人群中悄悄挤了进去,尽量站在不显眼的人中间。
庭院里虽然拥挤,但正厅里人却不多,一眼望去,也不过十数人。
只见唐悯居中坐在主位上,唐漠静静地站在一旁。
在唐悦的位置,可将正厅看得清清楚楚,正厅里坐的这些人有男有女,个个气派非凡,神情倨傲。唐悦只认出了坐在右侧第三位的正是欧阳夫妇,欧阳明珠并没有跟在他们身边。
气氛很凝重,唐悯皱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商容背对着唐悦站在厅中。
堂上坐着的这些人,对这个商家的小辈明显没有太多耐心。
“商贤侄,你要带你二叔回去,我们本不该阻拦。只是你二叔如今……我们若是放他走了,他很可能会再次攻击他人——”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沉吟着对商容说道。
“小侄一定会好好看顾二叔,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请各位放心将他交由我带回商家。”
欧阳啸天见老者沉默不语,面上似有恼意,他若有似无看了妻子李虹一眼,直看得她低下头去,反而更像是被触怒了似的,他突然抬起头来冷冷道:“商贤侄这话说的不要太早,你二叔是疯了不假,他的武功却还在,你一个小辈制得住他吗?万一又出了人命,你商家的声名岂不是要毁在你们叔侄二人的手上?”
商容走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却被一位穿着道袍的中年人挥手止住,他的面色有些青白,声音也有些沙哑,“咳咳,依商家老太君在武林中的威望,我们怎么会刻意刁难,不过是因为我们不希望再出人命而已。商贤侄你虽然对你二叔一片孝心,可他现在神智不清,你又能如何保证?”
商容的声音依然很平静:“愿以商家百年声名和小侄性命担保。”
大厅里静默了片刻,院子里的人群却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
唐悦从外面这些人的窃窃私语中,得到了一些她所不知道的讯息。商容的父母在他年幼时竟都去世了,他是由祖母一手带大,十四岁扛起商家所有的责任至今。
奇怪的是,商家的男人一个个死的都很早,几乎都活不过三十岁。现在商家的男主人,也不过就是商容和他二叔两人而已。
唐悦总算明白,商容这样随和的人,为什么会对待他二叔回家的事情如此执着,这不仅仅是他祖母的期盼,更是他商家实际的需要。
“性命担保?你二叔的武功你可以抵挡得住么?还是你自信自己的武功已经高到可以制住他的地步了?”欧阳啸天不依不饶,脸都气红了。
而一向足智多谋的李虹竟然低着头,一声不吭,半点也没有附和她丈夫的意思。
“那是一条人命,不是什么蚂蚁虫子,商贤侄话可不要说的太满!免得到时候真出了事,你不好向我们交代!”道长补充道。
其他人纷纷附和。
唐悦远远看着,越来越觉得奇怪。这厅里的几位她虽然大都不认识,但她有一次却亲眼看到一个赤条条的,满身瘀青的侍女,被人从一间贵客的院子抬了出来,那不也是人命吗?为什么就没有这样兴师问罪?他们针对的是谁呢?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商家在武林中向来是有信誉的,奶奶一向敬重各位深明大义,教导我凡事不懂多问问各位前辈。今天小侄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各位。”
“我二叔是因何突然袭击那个仆从的,大家知道了吗?”
“他一路走来,虽然神智不清,却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就算那天他打伤了小悦,也没有用内力,所以小悦才能在几天之内就恢复。”
所有人看向唐悯,他点点头,证实了商容的说法。
“那个仆从,他拿我二叔心爱之物来威胁,这种贪婪的人,我二叔一时怒起杀死他就罪大恶极了么?”
李虹突然抬起头,嘴唇苍白颤抖,她竟失口问道:“什么心爱之物?”
欧阳啸天重重咳嗽了一声,脸上青红翻滚了好一阵。
商容抬头望着唐悯,后者微微闭目,没有说话。
商容摇了摇头,“对不起,欧阳夫人,小侄不便透露。”
人群中不断发出“噢”声,唐悦抬起头,看着周围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却不知道他们到底听懂了什么,还是明明听不懂,却装作已经了解一切的模样。
道长突然又道:“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要不商老太君也不会将偌大的家族交给你一个人,所以我还是再和你说一次吧: 你二叔现在的情况很危险,我们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不管他因为什么而杀人,他在唐家堡杀了人总是事实。”
商容似乎轻笑了一声,唐悦听见他慢慢说道:“苍鹤道长,你与我二叔在十五年那一战受的伤,可好了么?”
道长平静的面容一下子变了,他猛地站起来,却又突然坐下去。微呈三角的眼睛瞪得很大,腮帮上的肌肉突起收缩突起收缩,嘴巴里呼哧呼哧半响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很久他才粗声粗气地道:“你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那一场比试中,苍鹤道长受伤很重,这十多年来元气都没恢复过来,甚至因此错过了青城派掌门的遴选。
如果刚才苍鹤道长的表现再镇定一些,从容一些,而不是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他的话或许真有些说服力。
商容“哦”了一声,淡淡道:“小侄人微言轻,不敢有什么意思。”
“你这是在说我公报私仇!”
“苍鹤兄!不要动怒,我相信商贤侄并无此意,你多虑了。”唐悯突然开口道,他的话似是有平复人心的奇异力量,苍鹤道长怒气冲冲地瞪了商容一眼,把脸别过去不再开口。
“到底是什么心爱之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吗?”突然一道声音横插过来,竟然还是花容微变的欧阳夫人。
商容始终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一旦他说出来,伤害到的不仅仅是唐堡主的面子而已。所以不管欧阳夫人如何逼问,他始终不肯正面答复。
崆峒派掌门燕不若是个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任是谁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男人,练的竟然是七伤拳这样凶猛的武功,三年前他自己还因七伤拳自伤心脉,好在及时得到救治,如今他的内力已到收放自如的境地,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神采飞扬:“诸位诸位,不必争执。欧阳兄和苍鹤兄都有他们的道理,商贤侄也是一片孝心,我们不好过于苛责。依我看,事情既然发生在唐家堡,我们还是少安毋躁,请唐兄来定夺为好。”
唐悯叹了一口气,这把火终于还是烧到了他的身上。
“商贤侄一片心意让人感动,他如今也是非带走商兄不可的。既然如此,不知诸位要他做到什么地步,才愿意让他把人带走?”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沉默了。唐悯明显是答应了商容的要求,既然如此——
“那很容易,让那疯子自废武功,这样一来,他要走去天边,也悉随尊便。”欧阳啸天语气强硬,他说完话不自觉看了妻子一眼,发现她竟然眼圈发红别过脸去,登时怒气上涌,提高了声音:“若非如此,休想将人带走。”
苍鹤道长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接口道:“欧阳兄所言甚是,似这等疯癫之人,我们怎可任由他在武林中为非作歹,这岂非是误人性命么?商贤侄,你若真有心带走你二叔,还是劝他自废武功,免得大家动手,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
商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唐悦紧张的捏起了手,不知道他会做何回答。
“我二叔这么多年来行走江湖,虽一向待人宽和,却难免结下仇怨,你们要他自废武功,岂不是要他被仇人追杀,不得善终?各位都是侠义之士,怎么会作出如此不通情理的要求?”
“咳咳——你既然说出这种话,那我们也只能扣住商行舟不让他走了!我一人名誉是小,江湖大义为重。你要说我公报私仇也好,挟怨报复也好,我都情愿一力承担!只要能换得江湖太平,我苍鹤一人的声誉又值得什么!苍鹤道长拍案而起,声音朗朗,大义凛然,“也罢,就做这一回恶人!”
商容站在原地,脊梁挺直,整个人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各位前辈都是这个意思么?”
燕不若含笑站起身来,看了苍鹤道人一眼,目光一转又落在商容身上:“道长不要生气,商贤侄也莫要着急,既然晚风公子的武功是大家要求废去,我们自然会负责到底。只要唐兄对江湖上的朋友说一句话,黑白两道人士哪个敢不给面子,难道还怕那些宵小胆敢上门去找麻烦么?这样商贤侄可放心么?”
这个人真是奇怪,他这样把责任推给了唐悯,叫商容如何回答?放心?那商行舟的武功就要被废。不放心?岂不是在质疑唐悯的能力?唐悦站在门边,悄悄地想。
唐悯叹道:“燕兄严重了,唐某何德何能,不过是江湖上的朋友给的几分薄面而已——”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十年前商兄孤身一人,浪迹天涯而去,那时候我还在想,实在是可惜了他一身的才华武功。如今各位要求废他武功,可商贤侄所言也有他的道理。我不愿让各位失望,更不愿让商贤侄痛心。这样如何,若是商贤侄答应大家的要求,我们就放商兄离去,以后江湖中若是有人找他的麻烦,就等于是找唐某的麻烦。若是不答应,就请商兄暂住唐家堡,再观察一段日子,若是到时候商兄病情好转,不再伤人,我立刻请人送他回家。”
闻言,欧阳啸天面上微露得色,苍鹤道长点头附和,其余人也都并无异议。
看来唐悯虽有心帮忙,却也无法力排众议,唐悦心里想,如今就两条路可走。
自废武功,走。
不愿意,留。
正在这时候,唐悦发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一转脸,立刻冷汗直流。
唐漠正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唐悦的脸立刻红了,她的确是没有练武功而偷偷跑出来,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