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唐悦恨自己为什么一步都迈不动,她忽然觉得身体无形中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制着。虽然苏梦枕没有拴着她,没有绑着她,但她却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视线之中。
这种感觉很可怕。
苏梦枕的确在招待客人,他一眼也没有向这边看过。
但唐悦却隐约觉得,他的注意力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没有离开过自己。
于是,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与商容的眼神对视。
商容却直接走了过来,笔直地,毫不掩饰。
唐悦知道现在无论是谁都不该与她说话,更何况是出身世家的商容,他可知道众目睽睽之下与她说话会有什么后果。做了这样愚蠢的事,商家以后还要怎么在武林中立足?
难道他不记得,她在众人眼中,已是个背弃唐家堡、认贼为友、忘恩负义的妖女。
然而不论她怎样想,商容还是向她的方向走过来。
唐悦深吸了一口气,伪装好自己,努力想要摆出一副毫无瓜葛的模样。旁边,却突然已有人大踏步走到了她的身边,抢先一步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记住,你现在的立场。”
唐越心中一惊,望进了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
苏梦枕!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神奇魔力,他的笑容还是那样的亲切,温和的声音如乐曲般深沉,但那双眼睛却翻滚着多少莫测的城府,隐藏着多少的令人心惊的波诡云谲。
大厅里所有人一时都静了下来,他们的脸上十分平静,但眉眼之间那些或尴尬或诧异或惊讶或鄙视的情绪,都微妙地流淌了出来。
商容上前一步道:“小悦——”
唐悦忍不住望向他,如预料般地看见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
“小悦?”苏梦枕冷笑道:“商公子怎么会与我教中人这样熟稔?怕是认错人了吧。”
商容审视着眼前风度翩翩的拜月副教主,见他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却是牢牢握住唐悦的一只手,丝毫也不肯放松。
已恢复一副娇媚表情的欧阳明珠悄悄伏在母亲的肩头,像是窃窃私语,声音却恰好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听得清楚,她道:“就是啊,这位虽然看起来有几分像唐姑娘,但唐姑娘的脸上哪里来这样可怕的伤口。再说,唐家堡与拜月教有血海深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怕是商公子真的认错人了吧。”
这段话看似天真,实则绵里藏针,用心险恶,若是唐悦承认自己的身份,无疑是当众承认了她背弃唐家堡,与拜月教有勾结。若是不承认,便会错过与商容相认的机会。
苏梦枕微笑着对唐悦道,“你自己告诉商公子,告诉他你不过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侍女,叫他千万不要再误会,以为你是唐家堡的大小姐。“
人群中有人贴着另外一个人的耳朵说:“人家是拜月教副教主的侍女,跟唐家堡又有什么关系了。”
商容的面色转为苍白,连心口都在微微发颤。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唐悦,表情渐渐变得隐忍。
唐悦挣脱苏梦枕的手,走出来,站在人群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表情十分平静,即便将那道伤疤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也没有丝毫的退缩。
现在她会怎么做呢?苏梦枕眯起眼睛,嘴角迷人的微笑扩大了些。
“我不是唐悦,也不认识你,商公子。”唐悦的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决,坚决的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一个后悔的机会。
她只希望自己的心意能传达给商容,不要在这里,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她的身份。
商容静静看着她,他没有再开口,但眼中淡淡的疼惜之意却让苏梦枕微微皱了皱眉。
苏梦枕上前一步,将手放在唐悦的肩膀上,恰好是一种胜利者的占有姿态,他的面上笑容灿烂了些,眸子里充满了兴味,口中道:“来人,安排各位去用饭。九念大师,您的斋饭我们已单独备好,恕我少陪。”
九念点点头,念了一声佛号,才道:“感谢拜月教盛情,只是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并不为吃饭休息,而是为了江湖能够重复宁静——”
苏梦枕淡淡笑道:“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大师先用饭再说吧。”
他年纪轻轻,说话却已有一种不容拒绝的霸气,丝毫不给九念回绝的机会。九念大师长叹了口气,只得带着众人随着侍从离去。
商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梦枕道:“怎么,商公子还有话要说?”
商容只觉得嘴巴里又苦又涩,喉结上下地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很久,他才吐出一口气,说话的声音竟有些嘶哑干涩,却已是压抑到了极点:“我有话,要与这位姑娘借一步说,请副教主行个方便。”
苏梦枕感觉手下纤细的肩膀微微颤了颤,即便看不见唐悦的表情,却也知道自从那人进来以后他们的眼神就是如何的痴缠。
将心中的不悦不露痕迹地掩饰起来,苏梦枕嘴角的微笑依旧,他道:“我也该去前厅陪陪客人们,既然商公子要叙旧,我又有什么不允的道理?”
他低声在唐悦耳边道:“过一会儿我就回来。”
轻轻吐出的微热气息让唐悦背后起了一层战栗感,她不敢思考苏梦枕此刻放他们单独相处的用心为何,但她实在没有办法抗拒这样的诱惑,明知道商容很快就要成亲,就要属于别人,她内心深处贪婪地想要再多看他一眼,哪怕多说一句话,对她今后注定贫瘠的人生而言,也是一种慰藉。
苏梦枕不但离开,还带走了大厅里所有的侍从,所以真的只剩下唐悦和商容二人独处。
商容看着唐悦的面容,突然叹息了一声。
唐悦避开他注视的目光,道:“你不该来这里,更不该与我说话。”
商容一时没有察觉出她不愿连累他的心意,其实若以他素日的聪颖,怎会猜测不出。但今日他竟也变得“笨”了,连这种谁都会想到的缘由都想不起,他道:“你留下我一个人,亦是生不如死。如果要死,死在这里,反倒少了许多折磨。”
唐悦缓缓摇了摇头,脱口道:“你早已有了要迎娶的新娘子,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商容的眼睛突然一亮,道:“你知道这件事?”
唐悦哪里经得起这样刺心的痛苦,她变色道:“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商容答道:“是,一切都是真的,我要成亲,要迎娶我爱的女子。”
唐悦听在耳里,更是心乱如麻,不能自拔,颤声道:“那……那你更应该陪在她的身边,又为什么要来这里?”
商容黯然叹道:“我怎会来这里?……唉,我又何曾想来这里。”凝目望去,只见唐悦全身不住颤抖,刻意避开他的眼中也是泪光盈盈。
唐悦道:“我……我该走了。”她背过身去,连看也不让商容看一眼。但晶莹的泪珠,已再也忍不住,簌簌地流过她的面颊,流进了嘴角,只是她的心里比那泪水更苦更涩。
商容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出神,半响才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新娘子什么样?”
唐悦用力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勉强道:“想必是温柔可爱的女孩子,足以与商大哥你般配,我……我祝福你……们……白头偕老。”
商容慢慢从后面走近她,轻声道:“你方才说,她必然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我现在告诉你,她一点也不温柔,更加不可爱,甚至粗鲁得很,可恶得很,你信不信?”
唐悦一句话也不想听,她的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心中的痛苦,所以她察觉到商容走近,只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不敢回过头去。
商容道:“她心肠那么冷,那么狠,冷到对我弃之不顾,狠到连看也不肯看我一眼。这世上有太多比她可爱,比她温柔的女子,可我偏偏只对她念念不忘,你说我可笑不可笑,可怜可不可怜?”
唐悦一言不发,她甚至已没有足够的理智,可以耐心地倾听对方话中的真意。
商容落寞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越发温柔,道:“可是她丢下我一个人,我却痛苦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管别人怎么看她,甚至于她自己都不爱自己,我还是爱着她。只因我知道,她是这世上最倔强,最痴情,最最笨的女孩子,为了要救她大哥,为了保护她的亲人,不惜自毁声名,不惜忍受侮辱,承受苦难。纵然她狠心离开了我,我还是要来找她,找到她……带她回家。”
商容的目中一片深情,唐悦的身子震了震,却没有回过头来。
“来这里之前,我已回禀过祖母,此生非她不娶。这种话本不必说,我在江湖中散播婚讯,便是想要逼她现身,可惜我等了这么久,她却还是在犯傻,以为我要跟别人成亲,甚至躲着不敢见我,见了面也不肯认我。她表面上很坚强,其实是个很怕孤单的女孩子,我不想让她独自一个人忍受痛苦,所以才会来这里。这些话实在让人头疼,但我还是想说,小悦,你听清楚,这一生我只说这一次。”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容貌毁了也好,一辈子被人骂是妖女也好,我都要你。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你永远都是我商容的妻子,永远都是。”
“永远都是……永远都是!”唐悦心中反反复复,只在咀嚼着这短短四个字里那厚重的情意,她回过身来,连手都在颤抖,却不敢抬头看商容的表情。
“你一辈子,都是在为别人活着,但却没有开心过一天。求求你,为你自己活一天好不好,什么也不想,跟我走,跟我离开这里。”
唐悦满面泪痕,却无法开口答应他。
因为唐漠,因为大哥还在这里,而且毫无知觉,被人操纵着利用着,甚至连她也不认。
拒绝还未说出口,温热的嘴唇这回主动凑上来,不由分说就堵住她的声音。
与她那次主动的吻截然不同,她那时候完全不懂如何亲吻,只是借着酒意这样撞上去,反复地摩挲。而这一次,却是真的唇舌纠缠。感觉……从未有过的奇怪,有一种连呼吸都已混乱的错觉。
嘴唇温暖湿润的碰触,唐悦糊里糊涂地被亲了,却只能发出隐约而含糊的呻吟。商容的亲吻显得与他温文的外表截然不同,仿佛想要将压抑了许久的热情传达给她一般,那样的甜蜜炙热,不容抗拒。
唐悦在这样的亲密接触下,连腿都在微微发抖,再也无法维持一个冷淡的表情,只能面色发红地张开嘴巴,呼吸困难,毫无招架之力。等她想起来要推开对方,商容却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不肯让她有离开的机会。
这样看来,唐悦并不激烈的拒绝,在旁人看来便有些欲拒还迎的味道。
在唐悦几乎以为自己被亲吻到再也无法呼吸的时候,商容松开了她,低头露出有些忧伤的笑容,垂着长睫毛的样子配上落寞的表情,竟然令唐悦的心脏猛跳了两下,他低声道:“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用这样的法子让你答应。”
什么也不管,为自己活下去?这个提议是如此的诱人。
跟商容在一起,做他的妻子……老天会原谅如此自私的她么……
唐悦叹了口气,总算没有真的开口拒绝。
……
小怜推开房门,吓了一跳,一个女子面泛春潮地站在门口,似乎也是想要推门出去的样子。见他吃惊,她略有些尴尬地抚了抚鬓间的碎发,稍稍整了整裙子,才施施然从他身边走了出去。小怜仔细向房里一瞧,苏梦枕果然在桌边坐着。
小怜认识刚才那个女子,她是近两年一直在找机会接近副教主的女教众之一,而且是容貌最出色,性情也最冷傲的一个。奈何苏梦枕一向最不喜欢这种个性冷傲的女人,对不合口味的女人更是连瞧也不会瞧一下,这次不知怎的……
苏梦枕的衣衫十分散乱,衣服上七颗纽扣,只慵懒地扣着三颗,其余的都敞开着,长长的指尖把玩着一只翡翠酒盏,表情似笑非笑。
小怜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他觉得公子这段日子变了,以前他的脸上成天挂着笑,虽说他心里也清楚,公子并不能算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但最近却连面上的笑都渐渐少了,越发的暴躁和冷漠起来。
“公子,那些人被晾着两天了,情绪很是不稳,是不是……请公子出去见一见他们。”
苏梦枕眼帘慵懒地垂着,很是漫不经心,他慢慢地道:“他们不是等得不耐烦,是害怕这两天中会有越来越多的门派毁在拜月手中。”
“可是……”小怜有些忧虑地道,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窗纸沙沙响了两下,从窗外飞进来一只通体碧绿的小鸟。它咕咕两声,扇动着翅膀停在了苏梦枕的肩膀上。
苏梦枕瞧了它一眼,无声地笑了笑:“商家那场婚礼,就要开始了吧。”
小怜心中一顿,轻声道:“便是今天。”
两天前,商容已带着唐悦,悄悄离开了那座小岛。正道中人竟也无一阻止,想来九念大师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苏梦枕轻柔地抚摸着鸟儿光滑的羽毛,喃喃道:“飞出去又如何,还不是要乖乖回来,真是傻子。”
他的手掌轻轻一拍,那小鸟又飞了出去,不久又乖乖落回他身前的桌面上,垂头丧气的样子,再没有飞起来的意思。
小怜还在疑惑这句话,苏梦枕却已霍然站起,身形翩然,从他身边掠过。
“到了该见见他们的时候了,但愿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