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商大哥,刚才是什么人?”跟在慕容小雨身后,唐悦悄悄问道。
商容垂下头,道“ 没事,也许是我眼花了。
商容的武功要胜过唐悦,他决计不会眼花,但唐悦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商容又道“有我在,你只要安心等着做新娘子便好。”
再坚强独立的女人,心里总是渴望有一个人能好好保护她,爱惜她,替她遮风挡雨。
唐悦心里的温暖一点点蔓延,心底对商容的爱意,仿佛没有止境,无法遮掩。
慕容小雨道:“二位请进。”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唐悦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
直到坐下来,仔细打量,唐悦才明白究竟是何处不对。
慕容小雨的居所太简单,丝毫不像是个名门公子会停留之所。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陈式。每一样东西都有存在的意义,茶杯是为了饮茶,座椅是为了待客,床铺是为了休息,厨房是为了做饭。
看起来很寻常,再寻常不过。
可是一切仅仅是为了存在的目的而放在那个固定的位置,这里不过是一间客栈,而不是一个家,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两者之间的不同。
你会为了自己家中的花瓶添上一束鲜花,但绝不会有心情为匆匆停留的客栈厢房这样做。
这里有居住所需的桌椅和零星的摆设,但这间屋子却是特别的冷清——让唐悦不由自主联想到唐漠的住处,那个地方也是空阔广大,非常寒冷,没有人气。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寂寞。
寂寞到家在他们眼中已不是家,因为没有家人。如果说唐漠如此不过是因他天性冷淡,而慕容小雨又为了什么?
他年纪轻轻,已是声名显赫的慕容家族这一代声望最高的人,又有了一批追随者,可说得上武林中少有的青年才俊。
唐悦觉得奇怪,慕容小雨为什么不选择城中最好最舒适的客栈,又为什么不去商家留宿,而要孤身一人暂居此处?
慕容小雨为他们送上两杯香茗,微笑道:“前些日子经过少林,想去拜访师父,却不想他老人家不在。”
商容笑道:“他代表少林,参加与拜月的和谈,师弟不知道这件事么?
慕容小雨道:“这件事慕容家当然也知道,却没有派人前往,只是没想到师父竟也牵涉其中。”
商容道:“师父以天下苍生为念,拜月教四处屠杀正道人士,佛门中人当然不能再袖手旁观。”
慕容小雨叹了一口气,道:“那师兄为何也不去?”
商容微微笑道:“我本就是去接小悦,回禀师父后,我们便先行回来了。”
慕容小雨听完,不自觉看着唐悦,看到她苍白的美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阵红晕。
他唇角笑容极淡,道:“二位现在登门,想来应当意不在茶。”
商容道:“师弟慧眼,我们只好开门见山,慕容家是医学世家,师弟可知有何灵药,能够……”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唐悦,便不再说下去,但慕容小雨已明白一切。
慕容小雨略一沉吟,道:“师兄应当知道,医病的灵药千百种,却无一种可以医命。”
换言之,医药可以治病,但不可挽回老天的旨意。
商容眼底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但他很快恢复了笑容道:“那也无妨,小悦不管是什么样子,都不要紧。”
慕容小雨看着那两人的手悄悄握紧了,垂眼道:“慕容家的医术固然不能登峰造极,但尚有挽救之法,不知唐姑娘可愿一试?”
商容喜道:“大恩不言谢。”
慕容小雨淡淡道:“不必谢,人生的因缘际会,很难说,我受师兄相托,要替唐姑娘医治,也是我们之间有缘,只不过……”
商容道:“我知道师弟是性情中人,若有何为难之处,商容绝不敢勉强。”
慕容小雨道:“凡事只有愿还是不愿,哪有什么为难不为难呢,不过唐姑娘是师兄的未婚妻,若要亲手替她医治,慕容必然会有冒犯之处,师兄如觉不妥,便也只好作罢。”
商容不由得笑了起来,转过头去,秀长清澈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唐悦,唐悦看着他,摇摇头。
慕容小雨的心中微微一顿,以为她是在拒绝。
商容却道:“小悦说,她不在意这些。”
慕容小雨看着这心意相通的两人,忽然有一种自己是多余的错觉,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愿勉力一试。”
慕容家三大绝学之一,是易容术,天下第一的易容术。
对于慕容小雨而言,替唐悦遮掩面上的伤口,本是轻而易举。
可是这时,商容竟握了握唐悦的手,放开来道:“师弟院子里的梅花种得极好,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唐悦突然有些紧张,拉住了他的手,怎样都不肯放开。
商容低声在她耳边轻道:“小悦,我在外边等着你。”
手还是放开了,商容走了出去,唐悦心底的紧张反而消散了些,对慕容小雨道:“慕容公子,麻烦您了。”
眼看十分,话讲三分,慕容小雨很明白,商容避开只因他是个体贴知礼的人,他深知若是自己在场,慕容便会顾忌与唐悦的男女大妨,无法全力施为,他道:“我不是为了你,不必谢我。”
唐悦心里一动,觉得商容一离开,这间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冷了许多,甚至连慕容小雨的语气,都带着点古怪的疏离。
唐悦情不自禁,微微叹了口气,她在意的不是自己的容貌,而是能否不要让商大哥再这么担心自己。
慕容小雨瞧着她的神色,忽然道:“你是不是后悔,后悔不该让师兄离开?”
唐悦道:“为什么要后悔,你是商大哥信任的人,便也是我的朋友。”
慕容小雨深深道:“缘分有深有浅,你觉得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缘分?”
唐悦不知该如何回答,慕容小雨自嘲地一笑,站起身来。
他取来了一只匣子,匣子上雕满了深深的花纹。他将匣子放在桌上,小心地取出一柄薄如纸片的小刀,七八根大小不一的精巧的针,三四只大些的瓷瓶,还有十来个贴着不同颜色纸条的更小些的瓶子。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面上疤痕,如今那里看来已没有初时的狰狞,但还是凹凸不平,像一条扭曲的毛毛虫。
那些在他手中摆弄着的东西,真的能帮她遮盖住这可怕的伤疤吗?
可能是留意到她注视的眼光,慕容小雨也朝她这边看,而后他顿了顿,才慢慢走过来,在她一步的地方站住。
唐悦需要微微抬起视线,才能与他的目光对视,这让她有些微的不自在。
慕容小雨终于开口了:“唐姑娘,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
这样近看,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瞳仁却大而黑,非常漂亮且有味道。皮肤又格外白皙光滑,下巴略尖,怎么看都比在外风餐露宿的唐悦更美貌。
唐悦看着那双又黑又深的漂亮的眼睛,心中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可她便是在江湖中流浪了很久,也从未与这样的人有过交集,只好茫然地摇了摇头。
慕容小雨很认真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如今丑陋的脸看出一朵花来。
唐悦觉得心里那阵古古怪怪的感觉又浮了出来,她道:“如果慕容公子为难,唐悦这就告辞了。”
她刚想起身,慕容小雨打断了她的动作,道:“开始吧。”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更冷淡,道:“闭上眼睛。”
慕容小雨在唐悦的脸上抹了一层奇怪的液体,湿湿润润,却味道刺鼻,唐悦微侧过脸,却觉得头脑有些模糊。她下意识去握住倾城,慕容小雨冰凉的指尖在她脸上的伤处划着圈,声音仿佛就在她的头顶上:“忍一忍。”
这声音令她有些微的放松,一直因紧张而僵直的肩膀也松了许多,只是脸上传来些微的痛感,却不那么分明,唐悦隐约觉得是因为先前涂过的一层液体起了作用。但她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了,不知为何竟真的睡了过去……
整整过了一个时辰,她才清醒过来。
慕容小雨瞧着她的脸,面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微笑,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好了。”
一直在门外等候着的商容也推门进来,唐悦抬起头来,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商容手中原本折好的梅花“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跟我出来!”商容的声音有一种隐隐的克制。
唐悦看着慕容小雨跟着商容走出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脸上的伤处有一种微微发烫的感觉,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便四处寻找可以照出面容的铜镜。
可慕容小雨身为男子,他的居所,又怎会有女子闺房才有的东西。
匆忙站起之际,她的手臂划过一边的茶杯。
茶杯里的水一下子全部翻了出来,在桌面上留下光滑的一滩水迹,水滴顺着桌边沿不间断地向下流着。
唐悦突然看清了自己的脸——她“啊”地惊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面容,颓然倒坐在椅上。
难以置信,怎么会如此……
明明说是简单的易容术,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听到惊叫声,商容和慕容小雨冲进屋来。
“不要怕,小悦,不要紧的,什么都不要紧的,让我看清楚好不好?”商容慢慢走过去,安抚地环住她的肩膀。
终于,唐悦放开了自己的手,抬起脸来。
那划过眼下、凹凹凸凸的疤痕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突然出现的一只,振翅欲飞的……
小小的红蝶。
蝶翅翩跹飞舞,蝶身无比精致,仿佛眼角垂下的一颗红泪,光彩熠熠,十分妖娆。
蝴蝶忠于感情,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疤痕太过严重,易容术无法治本。况且……”
慕容小雨淡淡道:“蝴蝶也是我对二位婚姻的祝福,愿你们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不是这样的,他在心底道,面上的笑容却显得真挚温存。
也许,他想要在她的身上,留下一辈子再也抹不去的印记,不能被随便遗忘的回忆。
……
花园的花,还没有开放。
商老夫人叫人把一株梅花移到这里。她闻着梅花的芬芳,仿佛终于找到了些希望,笑了起来。
她丈夫死了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的一切希望都没有了的。可是有人对她说,她还有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就是她将来的希望。
大儿子死的时候,她的脸上很镇定可她的心却在绞痛,但是她不能叫别人看出一点一滴来。
她的第二个儿子,现在就被关在那个铁门里,上了厚重的锁,每天的一日三餐只能由家中的哑仆送去。
她不得不如此,因为他已经疯了,为了一个女人。
商老夫人满是皱纹的手在梅枝上抚摸着,叹息着。
她不愿任何人来打扰这个孩子,现在他发病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也许很快就会死去。
她丈夫死的时候,她还可以撑得住,但在大儿子的灵堂上,她已需要别人搀扶着去祭拜。
她的这副躯壳,已越来越衰老了,很快也要追随他们而去。
她已经决定,在她断气之前,要将行舟也一起带走,因为她实在不能放心,将这个疯疯癫癫的孩子留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
以前,她还一直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因为她还有个小孙子。
如今这个小小的男孩,商家唯一的希望,也要成亲生子了,还带回了一个与她出身一般孤苦的年轻女孩子。
其实她一直希望,商家的血脉就这样断绝了的,因为实在不忍心再看到有女子重蹈她的、长媳的后尘。
终究,还是舍不得留下商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那该多么寂寞啊,商老夫人遥遥望着夕阳落下去的地方,浑浊的眼睛里淌下了泪水。
只要他的身边有他心爱的人陪伴着,她也能放心地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