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各人的经
这贾夫人素闻“锦祥绣坊”掌柜的,是宫里的御用绣工出身。手艺精湛,做工考究,这位薛大奶奶就常来店里做衣服。赶上换季或逢年过节的时候,光她一家的活,就够闻家父女俩忙一阵子的。其中有件满绣的缎子旗袍,足足耗掉三个月的工期。
偶尔,她会让儿子陪着过来。薛家大少爷名叫薛耀祖,一副标准洋学生打扮。溜光水滑的分头,穿一身制服。白净的长条脸上,生了一副鹰鼻鹞眼,面带几分冷酷,也让人看不透。那神情,青儿看了心里就难受。她喜欢满脸阳光的男孩子,像她的嘉富哥哥。
渐渐的,这娘儿俩不光喜欢闻家的手艺,还惦记上人家的闺女了。尤其那个薛大少,青儿仿佛是块磁铁,牢牢吸引着他的眼珠子。总是情不自禁地,围着人家姑娘打转。
贾氏把儿子看上青儿的事跟丈夫说了,薛震坤倒也痛快:
“家世好坏不打紧,咱有的是钱粮,大不了多花点彩礼钱。要紧的是能生养,旺夫益子,祖儿可是独苗啊。咱这一大片家业,缺的就是香火。以你过来人的眼光看,这姑娘看着还成?”
贾氏想了想说:“人个子高挑,模样也可人,要不怎么你儿子一眼就相中人家了呢。瞧那丰乳圆臀的身板,挺结实的。不像那灯芯儿草似的,风一吹就打晃儿的。”
薛震坤说:“那就好。既然你们娘儿俩都相中了,你就看着办吧。”
得了这句话,贾氏立马找了媒人,去闻家提亲,其他书友正在看:。
闻天城一看家境没得挑;二看薛耀祖人长得也周正,和青儿也算是年貌相当;三看家里人口单净,薛家就一个姑娘已出嫁,不会有太多家务是非。
三大要件都不错,闺女嫁过去,该会有稳当的好日子过,他自然也就答应了。
这眼看就到成亲的日子了,心思细腻的爱女却总是忧心忡忡。冷月梅为了安抚她,也为再多陪陪她,特意搬去闺女房里同住。娘儿俩依偎在一处,说了很多体己话,青儿心绪平稳了很多。
父亲亲手为女儿赶制嫁衣。单的,夹的,丝棉的,从里到外,一应俱全。仿佛这婚礼不是一天完成的,要经历漫长的时日一样。
每个针脚他都仔仔细细地端详,唯恐不端正,不服贴。每绣好一朵花,他都会认真问女儿:“喜欢吗?”
一旁的青儿,没看那花儿好不好看,倒发现父亲的头顶,又多了几根白发。她心里又是一阵翻腾,父亲缝上去的一针一线,全都是疼爱。
朱嘉贵再次跌入痛苦的深渊。如果说上次被青儿拒绝,还抱着一点点侥幸,希望能在成亲前出现转机,发生变故。这次,却是彻底落到了谷底。
“真想直接把她掳走。”他嗓音沙哑着说。
“别干傻事,哥,会伤很多人的心。”犟牛说。
“强扭的瓜,怎么吃都不甜。”程府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怪异。只是在座的几人,都忙着开解嘉贵,没人注意到他。
“不说我倒差点忘了,瞧瞧这个吧。”秀枝把一个小包袱递给嘉贵。她和康友财就暂住在犟牛家的西厢房。
嘉贵打开一看,是双千层底布鞋,还有一只香囊。问道:“给我的?”
“可不是给你的嘛,人家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交到你手上。”
“是秀春?”嘉贵问完,自己脸倒先红了。眼前晃过秀春那热切的眼神。
“是啊。来我这儿小住几天,光忙着赶针线活了。姑娘大了,有心事了。”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嘉贵一眼。
嘉贵躲过秀枝的眼神,岔开话题说道:“现在建房来不及了。你俩就先在犟牛家的厢房挤一冬吧。地我倒是看好一块,在河边。明儿你俩抽空过去看看,合适就买了吧。”
“有哥几个帮衬着,我享福了。再也不过孤苦无依,任人欺凌的日子了。”康友财感激地说。
“都是自家兄弟了,不说那些。来,喝酒。”犟牛提议。
今晚这顿酒,四个人倒喝高了两个。朱嘉贵喝多了,是意料中的事。平日酒量最好的程府,今天破天荒醉倒了。
犟牛提着马灯,架着东倒西歪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街上,几次都险些栽倒。好容易捱到他家门口了,犟牛上前叫门。
门开了半扇,一个身材小巧的女人站在门口。
“是犟牛啊!快进来。”
“嗯,嫂子。我大哥喝多了,我给他送回来了。”
“怎么喝这么多啊?”女人上前,要去搀自家男人。却被程府粗暴地一把推开:
“你滚,不要脸的贱女人!”
女人一脸惶恐,吓得不敢再靠前,好看的小说:。
“他喝多了,别理他。”犟牛架着进了屋,艰难地放倒在大炕上,这才喘了口气。
“快坐。”女人客气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地照在灯光下。
“犟牛,犟牛。”炕上,一个四、五岁男孩,跳着脚高兴地叫着。
“臭小子!过来吧你,快叫叔!”犟牛故作生气地,一把搂过他来。
“墩子,不许没大没小地!快叫叔叔。”
男孩儿嬉笑着,就是不肯开口。犟牛胡子拉碴的脸,凑到他跟前,在稚嫩的小脸上狠蹭两下。小家伙儿笑着躲避:
“啊!扎死了。臭叔叔,就不叫你!”
俩大人都被逗乐了。醉梦中的程府,又开始挥舞手臂,骂了起来:
“你个臭娘儿们,不要脸的贱人!”
“他这是……你俩吵架了?”犟牛疑惑地看着女人的脸。
女人一脸窘迫:“嗯,是因为点家事,吵起来了。”
“噢,我大哥脾气挺倔的。你别理他,过两天就好了。内什么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看着他点,别出酒。”说着话,又蹭了蹭墩子的脸蛋,这才撒手往外走。
“犟牛,别走!”
“不走干什么?臭小子,你又不叫叔。”
“我叫还不成吗?别走!”
“行了,叔改天再找你玩啊。”犟牛边走边哄孩子。
送走了犟牛,女人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眼前又闪现出,程府进门后,那双喷着火的眼睛。她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这一幕是迟早要发生的。
程府像头暴怒的雄狮,扑向严宽哥。恨不得立马撕碎他,连同一对狗男女带给他的巨大羞辱。
她扑上去,用瘦小的身体护着他。她想对丈夫说,他们情不得已,他们是被乱棒打散的鸳鸯。
程府不可能听她说这些,她让宽哥快跑,自己则护住头,忍受着雨点般的拳头。她现在除了这张脸,身体的每寸肌肤都带着伤痕,浑身都在痛。但比起心上的痛楚,肌肤之痛似乎算不得什么。
严宽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她一直喜欢的男人。十六岁那年,她就对他以身相许。直到今天,她都觉着这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有主见的一件事。
两家有夙怨,爹妈死活拆散了这对小鸳鸯。临到上花轿了,锁她的那扇门才被打开。
她不死心啊!偷偷掀开轿帘一角,一直在寻找那个熟悉的人影。终于看见了,他站在路边。离花轿不过几步远。
他也在找他,好容易看见轿帘在动,看见她露出的半张脸。他满足了,手中寒光一闪,他用短刀自刎了。
她尖叫一声,人差点从轿子里摔出去。
娶亲的人群也一阵骚动,程府当然也看见了。他心里一沉,什么人能在别人娶亲的时候抹脖子,这连三岁小孩儿都懂得。
如果不是担心样子太难看,她真想在轿子里吊死自己!
谢天谢地!那个肯为她死的男人,阎王爷并没有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