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坚决不同意晓冬跟着你。”我妈坐在丽华姨的对面寒着整张脸。
丽华姨望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浮村就这么一点大,总是要出门,总是会被别人问东问西,你总不会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将她关在家里吧?”
我妈顿了顿也开始叹气。
丽华姨说:“难道你不放心我能把晓冬照顾得很好?”
我妈望了我一眼,用力地叹了口气,尔后说道:“孩子大了,反正我也管不了了,随便晓冬自己拿主意吧。”
这时,我爸将烟头摁进烟灰缸里起身说:“与其留在浮村让人指指点点,还不如去市里待着。”
说完,我爸起身将手一背离开了家。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眼眶陡然间开始湿润。我爸一向严肃,可是这回却一句话都没有责备我,但是我知道,我是真的让他伤了心,可是我真的没有重来的机会,我也没有了选择,只能是一步一步照着现在的轨迹开始往下行走,而我也再不可能是他眼中的乖女儿了。
等我转回头的时候,我见丽华姨仍然望着我爸离开的方向入神,见我看她,连忙收回目光。只是这一个小小的举动也落在了我妈的眼里。
我妈起身坐到了丽华姨的身边,认真看着丽华姨放在桌面上的手背,然后像是鼓起很大勇气一般伸手摁在了丽华姨的手背上,丽华姨顿时身体紧绷了起来,眼眶中像是有光华在闪动。
“丽华啊,晓冬就交给你了。”我妈却先一步流下了眼泪,而我却不知道她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她们断线了的姐妹友谊重新开始而感动。
丽华姨伸出另一只手放在我妈的手背上,“你放心吧,这世上最应该好好对晓冬的就是我。”
我妈点点头,手依旧跟丽华姨的双手紧握在一起,“丽华,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丽华姨也拼命点头,眼泪却顺着脸颊开始往下流,“你也是一样……”
那天,我也哭了,看着我妈跟丽华姨像俩个少女聚在一起微笑着窃窃私语的时候,惊觉脸颊微凉才发觉自己不知几时也落了一脸颊的泪。
晚上二哥跟丽华姨领着我离开了浮村,我妈跟大哥大嫂送我到渡口。
途中却遇到包叔叔提着棍子在追着包小帅打,我正想上去劝劝的时候,大嫂一把拉住了我,“就你以前总护着这小子,这次啊,你可管不了了,他是惹出大事了。”
我疑惑地问:“包小帅一个小屁孩子能惹出什么事来?”
大嫂说:“前一阵子教堂着火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我连忙点头,大嫂摇了摇头,“这帮半大孩子也不知道在教堂里搞什么鬼,那火就是他还有村西边王老头的孙子还有几个整天疯一块的小子们给整出来的。”
“什么?”我突然提了一口气在胸口,竟然一时之间像是不记得怎么呼吸了一般,“真的是他们干的?”
大嫂点头,“他自己都认了,当时是半夜里,他们见火太大就吓得跑回家了。”
“晓冬,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妈突然上前抚了抚我的后背。
我正想说话,又是一口呼吸哽在了喉口,然后我突然将手摆在自己的肚子上,“妈,他……踢我了。”
我妈笑弯了一对眼睛,“我当多大点事呢,一惊一乍的。”可是说虽然这么说,我还是看到我妈眼眶里有晶莹的波光在荡漾。
“二哥,快把你的手机借我用用。”我由于慌乱竟然很大力地抓住了二哥的手臂,二哥有些不解,不过还是掏出了手机。
关机,真的是关机,要不是自己亲自拨出了这个电话号码,我天天都自认为只要我打过去,他就会乖乖地接起来,不管他在哪里,他的声音都会从电话的另一端传到我的耳朵里。
“晓冬,你怎么了?”二哥面目尽是担忧的神色。
我怔怔望着二哥,半晌扯出微笑,“没怎么,我很好。”
在船离开渡口的时候,我跟丽华姨都望着浮村的方向入神谁也没有说话,我想,或许我们都有想要忘记的和想要记在心里的一些记忆需要悄悄地整理归类,而我也知道,这浮村,我似乎真的不太容易回得来了。
途中,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江释然,那个被误解也不会吭一声的人,我想他的离开也一定带着怨恨,怨恨我不信任他、冤枉他,可是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对我解释半句。我选择放弃,他选择离开,而我们又都倔强地不愿低头。
远了,越来越远,浮村越来越小,远远看着模糊一片。关于浮村,关于那个人,关于我想保护和想遗忘的,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了浮村,而现在,我有更加需要呵护的东西,他正安稳地依附着我的身体茁壮成长,似乎,只要我将手掌放在上面,能感受到他偶尔的踢动,其它的一切也就真的不再重要了。
等我再一次回浮村已经是春暖花开之时,因为村西王老头的孙女在市里给人家做情人的事件传到了浮村,所以我这个未婚先孕的村长家闺女已经再也没有人谈论。
这次,我跟二哥回到浮村是因为我们家里出了一件大喜事。
蔓蔓终于要结婚了,同顾全。
蔓蔓很高兴,尽管她仍然单纯得像个孩子,不过,她在知道顾全可以一辈子陪她玩的时候,高兴得蹦了起来。顾全这些日子的表现,我妈也终于对往事释怀,点头同意蔓蔓嫁给顾全,给了顾全一个用一辈子来赎罪的机会。
婚礼的头一天晚上,我跟大嫂陪着蔓蔓说话的时候,大嫂突然间就跑到厕所里吐了,我疑惑地跟了过去,大嫂吐得很可怜,可是抬起头的时候,眼神中却装着满满的笑意。
“准了吗?”我兴奋地问。
大嫂点了点头,我要不是因为肚子的原因,我也差一点像蔓蔓一样跳了起来,“我妈和奶奶她们知道了吗?”
大嫂摇头,“打算明天蔓蔓婚礼的时候再说,给大家一个惊喜。”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泛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大嫂点了点头,脸上满满都是快乐。
我妈像嫁女儿一般把蔓蔓嫁了出去。她将穿着旗袍的蔓蔓的手交到顾全的手上的时候,竟然偷偷转过脸抹了抹眼泪。
顾全拉着蔓蔓的手对我妈说:“大姐,您放心,这辈子我一定好好照顾蔓蔓,这辈子我不离开蔓蔓一步也不离开浮村一步。”
我妈点了点头,“好,好,不离开,我随时监督你是不是对蔓蔓好。” 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顾全却一脸认真地重重点头。
蔓蔓的婚礼很热闹,在酒席上,大哥大嫂手拉手宣布了终于为阮家添多一位人口的时候,快八十岁的奶奶真的高兴得像蔓蔓一样跳了起来。
看吧,全是喜事,我们家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都仿佛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阳光似乎也分外灿烂,连海风都带着清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我也是。
情不自禁抚上自己的肚子,忍不住在心里念叨:宝宝,你也快要来到妈妈的身边了吧?妈妈都快等不及看到你的样子了。
许久未见的许六跟钱福来竟然坐在同一张桌上,钱福来像个小媳妇一般不停地给许六夹着菜,而许六则是一脸理所应当与洋洋不睬。我忍不住对许六使了个眼色,许六隔着好几张台都还没忘记瞪了我一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连钱福来都是一样。这个时候,我竟然很羡慕她,羡慕她的坚持还有勇气,因为那恰恰是我所缺失的。
因为我总是固执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别人向我奔跑,我不勇敢也没有勇气,就因为此,我喜欢的一切都总是与我擦肩而过。也或许我天生就是缺少自信,连鼓起勇气的自信都没有,永远只会将自己埋在自己的壳里,固执地等待,长久地等待。
大家都互相敬酒,热闹非凡,原本我坐在一旁也挺开心的,可是我肚子里的那小东西却坐不住了,不停不停地踢我,不得已我趁大家都没留意便离开了酒席。
不知不觉我又游荡到了小教堂。
原本就残旧的墙体经过一场大火之后现在已经几乎面目全非,突然间我竟然已经忘记了它原来的样,似乎它本来就这样,从来没有经历过大火、没有经历过日月变迁,更没有鉴证过少男少女的誓言。
誓言,年少时的信口开河怎么能算是誓言呢?可是为何江释然对我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清晰得就像是在昨夜的梦里一样。
不知不觉,我走进破旧的教堂,仔细看着每一个角落,十年前的每一个画面都开始鲜活,并且,每一个画面里都有同一张脸,那张随时可以让我流泪的脸。
“阮晓冬,估计以后也没人敢娶你,我委屈一点吧。”
这是十八岁时江释然对我说的话,我记得当时我还别扭地瞪了他一眼,“美的你。”
当这些幼稚绵软姑且称之为警言的玩笑话再一次在我脑海中呈现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它们久远得像不曾发生过,又是否只是我一个残破的梦境,我无法确认它们的真实性,更加无法确认江释然在说这些话时的内心世界一样,一切都像一个谜,似乎一生都无法求证的谜。
我突然在想,如果我可以再勇敢一些,可以再坚持一些,我的人生可能就不是眼前这样。可是就算可以让我从头来过,那又怎么样呢?我们还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分道扬镳。或许,我们真的都不要再执着于那些年少时的热血,爱过是真的爱过,错过也是真的错过了,都只不过是人生的浅浅印记而已。等我们都七老八十有幸聚首的时候,我也一定会对着他展露温和的笑意,无怨无恨,无怨无悔……
我沿着小路慢慢向渡口走去,尽管我的心情如此平静,可是肚子里的小东西却一直很焦躁,似乎在对我抗议着什么,总是时不时地踢着我。
快到渡口的时候,我的腿开始酸胀,便找了个面向大海的长椅坐了下来。
我望着大海,心情异常平静,不自觉便哼起了一首曲子,就是二哥最喜欢用口琴吹的那首,许多年来,我都不知道这曲子的名字。也就是前两天,我突然在电视上听到了这首老歌,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做《爱的代价》。
等我哼完这首歌,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没想到最了解我的人竟然是我的二哥,原来他在许多许多年前就已经预知了我此时的心境。
天边已经出现了火红的晚霞,像极了我穿着表姐碎花裙与江释然偶遇的那个傍晚。此时此刻,我才发觉,原来江释然的模样已经深深扎根在我的脑海,八十岁、九十岁,哪怕有一天我不幸患上老人痴呆症,我想,我依然不能够忘记那个笑容总是略带羞涩的少年……
“阮晓冬。”
好像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一定是幻觉,也一定不会是那个人。我闭上眼睛,任海风拂过我的面颊,吹起我的头发,可肚子里的坏东西又开始发起了脾气,特别用力地踢了我一下。
这时,我仍然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终于,我睁开眼睛顺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