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 禁卫解甲 (下)
大辽皇宫位于上京城的中枢之地,当初建造皇宫时,为防有异族斥候潜伏皇宫行刺,巍峨雄伟的宫墙外,方圆两里之内都为开阔平地,只有几株老槐屹立道旁。
因皇宫位于城中,与四处城门皆距十余里地,因此城中巨变虽起,这里仍如片刻前未闻变故的西门一般,安稳如故。
宽阔厚重,色呈朱红的宫门下,两列盔甲鲜明,手持长戈的禁卫军并排而立,尤如宫门口的两座石狮,看似威严,但若有人走近,就会发现这些禁卫军虽站得笔直,眼中却都有不耐之色,不时抬头看天,似在等着轮值结束,立刻入宫休憩。
宫门阶梯前的尽头,一人多高的镇宫石碑长年而矗,风雨不移,似乎,心甘情愿长立于此,镇守宫门的也只有这石碑与两座石狮。
石碑上,密密麻麻的刻着数排小字,远远看去,模糊难辩,但几行小字旁两行金漆镌书的深镂大字却异常清晰;宁教上京成沙场,莫使国都成弃城,上京不失,江山不改。
正是这两行大字,在日光下散发着点点金芒,而这字里行间也仿佛有一种威严充实其中,在这皇宫大门前压出了庄严肃穆的质感。
除了如石雕泥塑般立在宫门口的两排禁卫外,宫门前的老槐树下还站着两人,与守护宫门的禁卫军遥遥对立,这两人都是二十余岁的年纪,身形高大壮硕,寻常辽民装扮,两人站的位置非常巧妙,正站在几棵大槐之间,若别人站在宫门,一眼就能看见两人,可若是从其他位置看过来,就只能看见槐树下长长的枝杈倒影,这两人看似懒洋洋的斜靠在槐树下,可只要四周稍有异响,两人的目光立即如刀锋般扫过。
这两人名叫莒千,莒万,是一母双胞的两兄弟。据说他们的母亲在生下这对兄弟时差点难产,当接生产婆千辛万苦把哥哥莒千从他娘肚子里拉出来时,忽发现莒千虽然连眼睛都张不开,但他的小手却紧紧拽着另一条细嫩的小胳膊,似是怕别人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弟弟在娘胎里,接生婆这才知道今日接生的是一对双胞兄弟,而这对兄弟竟在娘胎里就知道了彼此,双生双长,就连出生时都两手紧握,互不离弃。
这对兄弟长大后也一直互伴左右,虽然幼失双亲,但他们从都不曾离开对方,同吃苦,同挨饿,又一同流浪,直到有一天,已快饿死的两兄弟遇见了与一个与他们年岁相仿的十余岁少年,那个少年给了他们食物,又给了他们一段从此不同的人生。
少年的名字叫忠。
于是,这对双胞兄弟就成了两百一十八名卫龙军中的两人。
正如护龙七王七兄弟是由耶律德光亲自收养抚育一般,两百一十八名卫龙军也是由护龙七王亲自挑选,他们或是同为孤儿,或是身世坎坷,每一个人都是在难中为护龙七王所救,又由七兄弟栽培训练,若说护龙七王是一柄利刃,那两百一十八名卫龙军就是这柄利刃上的寸寸锋芒。
无论是隐藏在惕隐府,为林幽月臂助的若海,昆仑,连城,负责守护智的刀郎,还是专随将轻骑出击的十二龙骑,二百一十八名卫龙军各有所事,各司其职,坚忍不二的执行着护龙七王所下的每一道命令。
莒千,莒万兄弟二人就是护龙七王为辽皇挑选的两名近侍,他俩在辽皇左右相随了七年,在这七年里,除了忠,他俩大概是与辽皇相处最多的侍卫。因两人克尽职守,忠诚干练,所以无论是耶律德光还是护龙七王,都很满意这两兄弟。
耶律德光与忠父子两人在御花园内长聊闲谈,既然有忠在身边相随,耶律德光便给了这两兄弟一天的假,让他们出宫走走。
两兄弟换上便服,兴冲冲的出了宫门,一边走还一边说着要去酒楼里好生吃上一顿,解解这一个月的疲惫,但他们刚走到宫门口就停了下来。
太静了!皇宫外实在是太静了,虽然皇宫外本不该象闹市街集般人群熙攘,但平日里,总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这片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空地上走动,但此时宫门前的开阔地前却空无一人,没有在宫门外徘徊,等侯入宫的大臣,没有嬉笑顽闹,在槐树下抬头看着皇宫的孩童,没有三三两两,向着石碑指指点点的辽民。
今日,这里,只有沉沉寂静,静得出奇,静得诡异。
所以莒千,莒万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立即隐到了那一排槐树下。
“不对劲,这许久都没有一人经过。”莒万疑惑的看着四周,“难道大家都去西门迎接凯旋回京的战王了?可战王的大军还要两天才能回来。”
“出事了。”他的兄长莒千很肯定的道:“不能再等在这儿,我们去城里看看。”
莒万向着宫门口那两排无精打采的禁卫军一努嘴,“留他们在这儿,我不放心,智王他们已出城去搜寻羌人,这时候可不能出岔子。我先回宫找些兄弟在这守着,再去城里查查。”他口里的兄弟当然不是这些禁卫军,而是留守皇宫的卫龙军。
前些日子,护龙七王训练数月的新军初有成就,除错留下一千新军助他打造错王弩外,三万多名新军都随窟哥成贤去了幽州,临去时,智特意拨了一百名卫龙军给窟哥成贤,而错昨夜去南郊寻桦树林时又带了二十名卫龙军和五百新军,再除去留在惕隐府的若海,昆仑,连城三人,随智出城的刀郎,夏侯战,寿英,秦璃,关山月,十二龙骑这十七人,此时留守皇宫的还有七十八名卫龙军和五百新军,虽然宫里还有八千禁卫军,但莒千,莒万兄弟从未想过能请动这些架子奇大的禁卫军来出力,所以莒万便想入宫去找几名卫龙军或新军来。
莒万刚要迈步,他兄长忽然一把拉住了他,“你听。”
莒万侧耳一听,只觉远处似有一阵极低沉的声音传来,初时还难察觉,但只过了一会,已能清晰听到阵阵沉闷之声。
“是马蹄声?四面都有。”莒万噫了一声。
“来了很多人。”莒千神色略变,转头看了眼宫门口的禁卫军,却见他们一无所觉,莒千皱了皱眉,对弟弟道:“你留在这儿,我去看看。”
“等等。”莒万一指前方,“哥,你看!”
远处,尘土急扬,一人一马正向此急奔而来,看情形甚是慌张,嘴里还不停叫唤着什么,向宫门口直冲过去,而在此人身后,还有大片黑压压的身影追来,足有数千人之众。
那一人一马渐渐奔近,沙哑着嗓子向宫门口的禁卫喊了一声:“拓拔战谋反…”忽然身子一歪,从马上坠下,他负伤如城,又一路大喊,早筋疲力尽,此时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是南院大王耶律齐?”两兄弟看见耶律齐浑身鲜血,大吃一惊,从槐树后冲出。
那群追来的人马先前似乎只是故意缀在耶律齐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一见有人接应,忽然发力催马。莒千,莒万两人跑到耶律齐面前,那群黑影已包抄冲至。
“黑甲骑军!”莒千一看追骑遍身黑甲,和弟弟扶起耶律齐就往后退。黑甲骑军来势甚急,当先一名长相凶悍的骑军一声呼喝,几千骑军已四面包拢。
莒万见势不妙,回头向宫门急喝道:“快关宫门!”可那些禁卫军居然都在这时傻了眼,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冲过来的黑甲骑军,竟无一人反应过来。而黑甲骑军已趁机在宫门口的开阔地围成半圆。
“蠢猪!”莒千,莒万齐声怒骂,正要抢上石阶,几十名黑甲骑军忽从后绕至,这些骑军骑术极精,有几骑马上还伏一个人,但他们马鞭齐甩,马缰一抖,竟勒马跃上了宫门石阶,手中钢枪一探,逼住两排禁卫军,也隔断了莒千,莒万的退路。马背上的人随即被他们赶下,滚到了那些禁卫军面前,而这几个人竟然也是禁卫军,身上盔甲已卸,在地上爬出几步,不等俘获他们的黑甲骑军开口,这几人已向着宫门口的袍泽哀哀叫道:“兄弟们,投降吧,战王大军已攻破上京…”
这些护宫的禁卫军听到同伴劝降,一个个脸色发白,持着长戈的手颤悠悠发抖,望向黑甲骑军的眼中已有了乞怜之色,似已忘了,他们身后矗立的是象征着一国之威的皇室宫廷。
“降?”莒千,莒万两人脑中嗡的一声,一种极大的羞辱和愤怒从心底升起,降?宫前石阶,竟有人跃马而上,京畿重地,竟任人铁骑驰骋,皇帝亲军,上京禁卫,被俘虏后不但厚颜求生,还向他的袍泽喊降?
“迎敌!”两声怒喝从莒千,莒万口中迸出,在这片开阔空地上喊出了第一道血性尊严,两人一前一后,将昏迷过去的耶律齐护在当中,又同时在腰间一探,从腰带里抽出一柄三尺余长的软剑,迎风抖直,这束腰软剑是错专为每一名卫龙军所配置,两人今日便服出宫,未带兵刃,便抽出此剑。
三尺剑刃前,数千铁骑。
两名孤军后,巍峨皇墙。
黑甲骑军的将领见两人持剑应战,哈哈一笑:“今日见多了无能鼠辈,终于,有人敢对我黑甲骑军拔剑,我是杯酒破城萧尽野,小子,报上你们的名字!”
“叫我大爷!”
“叫我二爷!”
莒千,莒万二人已在这重围中镇定下来,背靠背护住耶律齐,冷冷而喝。
“有种!”萧尽野不怒反笑,“你们大概就是那护龙七王手下的卫龙军吧?护龙七王倒也有点本事,能把你们练出这股胆气。”上下打量着两人,萧尽野忽然一击掌,“很想知道,除了胆气,你们还能用什么挡我黑甲骑军。”
随着他的击掌,两名黑甲骑军打马冲出,只有两骑,精锐对精锐,因为黑甲骑军很自负,单打独斗,从无一支军队能战胜他们,也因为萧尽野想看一看,卫龙军能不能一对一胜过他的黑甲骑军。
两匹奔马瞬息冲近,马上骑军手中握的是两柄三尺短刀,既然莒千,莒万手中只有三尺软剑,所以这两名黑甲骑军也不屑用长枪,而是选择了与对手长短相仿的短刀。
三尺短刀,挟着从骨子里透出的狂妄,迎面扑至。
莒千,莒万二人没有躲闪,他们同时松开耶律齐,又同时冲上,迎着刀风,迎着奔马,就在已无知觉的耶律齐快要摔倒时,就在铁骑刀刃已快迎面撞上时,两人同时侧身,绕至奔马一侧,左手一伸,抓住马头旁的缰绳,往下重重一拽,两匹奔马一声嘶鸣,马头一低,马上骑军的身子不由自主的一矮,手中短刀贴着两兄弟的半边身子劈空,而这两兄弟的右手软剑已笔直刺入两名骑军的咽喉。
闪避闪得千钧一发,抓缰抓得间不容发,刺剑刺得势如惊虹。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轻易得仿佛如探囊取物。但看到这一幕的所有黑甲骑军都抽了一口冷气,因为他们知道,要有多大的胆色才敢迎面冲向刀锋目光一冷,又要经过多少年的刻苦训练才能在一瞬间刺出这一击。
卫龙军,这就是卫龙军的实力。他们不是北营军,更不是不战而降的禁卫军。
一击得手,莒千,莒万又同时后退,正好扶住了摇摇欲倒的耶律齐,又将他一前一后护在当中。这时,那两名黑甲骑军才从马上掉下,咽喉处喷溅的鲜血在宫门前染下一滩触目惊心的鲜红。
萧尽野盯着两名部下的尸身看了一眼,眼瞳一缩,也不开口,在马背上又一击掌。
又是两名黑甲骑军催马而出,但他们这一次已不再用短刀,这两人在马背上伏低身子,向前探出半身,手中两柄钢枪穿风而刺,直扎向莒氏兄弟咽喉。
莒千,莒万两人对看一眼,弟弟莒万扶着耶律阮向后一退,哥哥莒千右手挺剑,迎着枪尖前冲,就在两柄钢枪离他只有数尺时,莒千忽然弯腰沉膝,两柄钢枪贴着他后背擦过,而退后的莒千已一声低喝,手中软剑呈如一道弧线抛往前方,他哥哥莒千如脑后长眼般一探左臂,凌空接住弟弟的剑,而他伏低前冲的身子也正好闪过钢枪戳刺,莒千双手随即往左右用力分刺,两名黑甲骑军一枪刺空,不及回收,座骑又正向前猛冲,竟如同主动带着他们的身子迎向莒千手中剑,噗的一声,他俩胸口已被软剑齐柄扎入。
莒千人往前倾,握剑双手一转,由握变拔,软剑随着鲜血从两名黑甲骑军胸口抽出,剑刃顺势在两匹奔马后臀一抹,两匹马受伤吃痛,原本冲向莒万和耶律阮的去势一改,惊嘶一声往旁冲开,马背上主人的尸身也震落地面。
莒千已在此时退后,左手剑抛回给弟弟,两兄弟仍是一前一后,肩背互靠,两人身躯之间,仍护着昏迷不醒的耶律阮。
两兄弟挺胸,仰首,冷冷看向面前黑甲骑军,手中软剑还往前一抖,似在招呼敌军再次出手。
数千黑甲骑军都收起了轻觑之心,若说第一回合他们是一对一败给莒氏兄弟,那第二次就是莒千以一敌二,瞬息而胜,而且这两兄弟抛剑,接剑的动作配合得极为默契,如同一人。而莒千第二次的出手与其说是一种自信,更象是一种无声挑衅,仿佛在回应着黑甲骑军方才跃马宫前的狂妄。
“好!”萧尽野没有再击掌,向着莒千,莒万兄弟一竖拇指,长笑道:“以一敌一是本领,以一敌二是强中手,但在我数千人环伺之下,你们依然不忘维护这皇庭尊严,这份忠心,当得起我萧尽野一声好!卫龙军,你们——”萧尽野一指仍缩在宫门口簌簌发抖,不敢动弹的禁卫军,“要比这群孬种强上百倍!”
他身后的黑甲骑军脸色齐变,争强之心被主将对敌人的夸赞激起,又有两名黑甲骑军一陡马缰,就要冲上。
“慢!”萧尽野挥手止住了部下,高声道:“我来,这一次,该要我以一敌二!”说着,萧尽野把手中钢枪往地上一插,从腰间拔出了三尺短刀,向着莒千,莒万一点,“记住,我黑甲骑军,也很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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