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四章 :于是深夜(四)
“你们说得没错!”猛听不出忠源的别意,可他除了自己被人夸赞最高兴,更乐意听人夸义父兄长们,听两人说的这几句,猛乐得合不拢嘴,最近兄长们都抽不出闲暇来陪他,好容易有个年纪相近的纳兰横海,又老防着被他捉弄,所以猛近来是难得一两知己相陪,见轩辕如夜和忠源不但句句投缘,最难得的是都肯听他胡说八道,大生相见恨晚之感,当下打开话篓子,和两人大聊特聊起来。
轩辕如夜两人当然更愿意和猛说话,因为这少年的祖父不但是他俩的君皇,也是他俩的挚友,如今,这位五代贤君的英灵已锩为旗上白骨,但望着这顽皮天真的少年时,祖孙俩的笑貌仿佛相叠,那些在岁月中沉淀的往事,也随之悠悠浮起,当年的明宗陛下,一般的顽皮,一般的天真,顽皮的可把生死当为嬉戏,又天真的以为世间风波皆不足道。
那时候,他们知己把臂,遨游四方,就连那面在乱世中孤立飘零的白骨旗,也因为他们英姿勃发的身影不再寂寞,可那样的青春时光,便是延续一生一世都嫌不足。而未能追随着君皇,和袍泽们在最后一战中一同长歌而去,也一直是他俩此生唯一的遗憾,
轩辕如夜和忠源二人陪猛说着话,逗着笑,两人都没有说及将要来临的大战,更不必说到乱世中的种种人心叵测,更多的时候,他俩只是在倾听猛津津乐道些顽皮事和捉弄人的得意处,再偶尔接上两句。
能和这脾气性子肖似祖父当年的少年快活说话,他俩仿佛是回到了从前,而心底的遗憾,也在这谈笑中慢慢补足。
来日沙场,他俩也终可了无遗憾的去追随当年君皇和袍泽的壮烈。
时光一点点流逝,毫无所觉的,天色已渐渐暗落,轩辕如夜和忠源还有很多话想对猛说,有几次,两人忍不住想要对猛说起他的身世,但话到嘴边,他俩又都不约而同的咽下,在未见到猛时,他们都曾希望猛会和他爷爷一样成为传奇时的英雄,但到此时,他俩忽然觉得,让猛活泼开怀的活过这一辈子,会是更好的选择,因为这就是他的祖父,一直想带给世人的安宁。
那么,就让他的后代从来不知自己的身世隐秘吧!因为他的祖父为了这个太平盛世的梦想,已经付出了太多…
所以,当小侍女蒙燕来喊猛回去吃饭时,轩辕如夜和忠源微笑着向猛告辞,反倒是猛意尤未尽,很有诚意的邀请两人跟他一起去吃饭,但轩辕如夜和忠源都笑而婉拒。
临走前,轩辕如夜又小声告诉猛说:“战事将起,猛王神勇无敌,自不把黑甲宵小放于眼中,但沙场无情,刀剑无眼,所以在下有两件事想请猛王谨记,第一,无论战事如何凶险,猛王都要听从你四哥的谋划,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轩辕如夜特意做此叮嘱,是因为他很清楚智对猛的疼爱,即使是战局到了最万不得以时,也不舍得让这弟弟轻易涉险,所以只要猛肯老实听智的话,想来不会置身险境。
第二件事关照的则是战局最坏时的打算,“猛王,你还记得那位从霸州来的苏其洛苏公子吗?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幽州城破…唉,猛王,你别捂耳朵不肯听,在下说的只是万一,我也相信有猛王在,绝不会让幽州失守,嗯!真的相信!只是事有万一,猛王,万一情势凶险,你千万记得去找苏公子,那位苏公子会想尽办法护送你离城,那个时候,请你也要听从苏公子的安排,尽快出城,好么?”
猛很奇怪这刚认识的中原人为什么会向他叮嘱这些,但听出轩辕如夜语气中的诚恳和焦急,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他还是点了点头,又十分不舍这两个难得肯陪自己畅快说话的中原人,于是在订下明日再去东门外找他们玩的约定后,猛才依依不舍的跟两人告别,跟着蒙燕回后院去吃饭。
轩辕如夜和忠源放下了最后的心事,目送猛去远,两人也迈步走出练武厅。
“那尾巴还衔着吗?”轩辕如夜很随便的问了一句,有忠源在侧,没有任何刺客斥候能藏得住踪迹。
忠源冷笑,“还跟着,看来只要我们不出太守府,耶律明凰就安不了心。”
“不用管他了。”轩辕如夜道:“我们立刻出城,让军士们饱睡一夜,今夜,将是幽州最后一个太平夜。”
“将军是说,拓拔战的大军明日就会压城。”忠源一惊,“那么快?据我们在上京的暗桩送来的消息,拓拔战离京不过数日,百万黑甲从上京出发,至少也要后日才能到。”
“如果挂帅的是一般将领,也许是要等后日才能到,可这一次是拓拔战亲自挂帅,兵贵神速的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懂得。”两人说着话,已走出了太守府,轩辕如夜立在街心,仰望天心明月,长声道:“忠源,你我心事尽去,又后继有人,便是明日死,又如何?”
“听将军这一说,我倒是盼着黑甲今夜就来了!”忠源笑了起来,“我等这一仗,早等得不耐烦了…嗯?”
轩辕如夜听他语气有异,问道:“怎么了?”
“耶律明凰派来的尾巴居然一路跟着我们出了太守府。”忠源冷冷道:“那个小女子,就那么不放心我们?”
轩辕如夜微怔:“难道还要跟着我们出城?看清楚这尾巴的模样了吗?”
忠源目光往后一扫,“是名军士装束的男子,二十几岁,很年轻,这小子还真不怕被我们发现,按说耶律明凰不该选这么个蠢材来跟着我们。”
“不对劲,耶律明凰要派人盯我们的梢,一定会扮成百姓模样,不会明目张胆的连一点掩饰都不做。”轩辕如夜也好奇起来,“是汉人还是辽人?”
“他穿着幽州军服,分不出。”忠源又咦了一声,“奇怪,那小子怎么老盯着将军的一身盔甲看,就算我横冲都盔甲威武不凡,也不用看得那么出神啊?”
“老盯着我的盔甲看?这个人应该不是耶律明凰派来的。”轩辕如夜脚步一顿,慢慢转身,然后就看见了那名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年轻军士,而这军士的目光果然不离自己的一身甲胄。
见轩辕如夜回身,那军士犹豫了一下,也不躲闪,居然向两人走来。
轩辕如夜大感意外,“小将军一路跟着在下,可有见教?难道我这身老军伍的装束,让你很感兴趣?”
“是。”那军士走近后,用很古怪的眼神在轩辕如夜的甲胄上看了一阵,然后很认真的点头,“轩辕将军,我从前见过你这身盔甲…”
“怎么可能?”忠源已知这军士并无敌意,但横冲都已近二十年未曾出世,这军士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也怎会见过横冲都甲胄?不禁失笑道:“你从太守府一直跟出来,就是为了看我家将军的这身甲胄?你这年轻人也太空闲了吧?”忠源心下想,幸亏刚才没出手杀你灭口,要不然你这小子也算死得冤了。
“我真的见过这身盔甲,是在十几年前!”那军士大声问,“轩辕将军,能告诉我这身甲胄隶属中原哪支军伍吗?”
“你真见过?”轩辕如夜仔细看了看这军士的长相,问:“小将军,你是汉人?”
那军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老盯着别人甲胄看殊为不敬,忙退后一步,抱拳道:“在下常荆,忝为幽州新军荆棘枪副统领,轩辕将军,小子无礼,得罪莫怪。”
“不怪不怪。”听说对方是汉人,还是幽州五路奇军之一的副统领,轩辕如夜放柔和了声音,“常荆?果然是个汉家名字,小兄弟,你老家是哪里?”
“在下是应天人,几年前随我家人逃难来的辽国…”
“应天人,十几年前?”轩辕如夜飞快的和忠源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小兄弟,你在十几年前真见过这身盔甲,是不是在应天城?”
“对,就是在应天!”常荆大声道:“十几年前,有一股高昌贼攻打应天城,守城太守胆小惧战,带着军队落荒而跑,幸好有位姓江的副将军挺身而出,一战打退了几千高昌贼军!”
“江将军?”轩辕如夜和忠源二人突然激动起来,“小兄弟,你能跟我们仔细说说那一战的详情么?来,我们边走边说!”
“当然可以!那是十几年前,就在应天城门下,那位江将军只带着一百位卸甲老卒!连兵器都不全…”往事又一遍从常荆口中诉出,这是他生平最难忘,也最愿意向人娓娓而道之事,因为他希望能让自己认得的每一个人,都能铭记住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无衣歌中,立于孤城前的那道英勇身姿。
旧事缓缓诉毕,就象每一次向人说完此事后的反应一样,常荆又一次向面前两人大声问:“你们说,那位江将军是不是位大英雄…”
常荆的声音突然停下,他惊讶的看见,面前这两人在听完这个故事后,眼中竟都含着盈盈泪花,“你们果然认得那位江将军?”这下轮到常荆激动起来,“快告诉我,那位江将军的名字,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大名…”
“他不姓江,小兄弟,你听错了。”忠源深低着头,不让常荆看清他满眶热泪,“你口中的那位英雄,是我们横冲都的第一军师,他的名字叫天狐!”
“横冲都?就是你们带来助战的那支援军?”常荆终于得知了儿时榜样的来历,激动不已,“他不姓江,他是你们的军师,天狐?他怎么会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
“他就是我们的天狐军师!若非天狐,又怎能以一百老卒击溃数千高昌贼寇!”轩辕如夜语中的激动一点也不亚于常荆,“这些年我一直惋惜,天狐当年为何未能如期赶至边关,却要在应天枉死,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轩辕如夜突然动怀,他不似忠源般低头藏泪,却高仰起头,任两行泪水扑簌而落,口中向天长喊:“天狐!我明白了!原来你死得一点都不冤!我辈忠魂,何处不可葬?烈烈长歌,何处不能绝响?吾躯吾魂,但能为护戍苍生,死无憾!天狐!你听到了吗?到了明日,我与忠源就会来与你们会合,老朋友,备好美酒等着我,我们九泉长醉!”
常荆看呆了眼,所有听过他故事的人虽然都会为之动怀,但象轩辕如夜这突来的狂态却是从所未见,忙转头去问忠源,“轩辕将军怎么了?”
“没什么,将军只是太高兴了!”忠源抹去泪水,露出笑容,“小兄弟,谢谢你,在这最后一夜,让我们听到了如此动人之事!”
“是啊。老天爷待我原来不薄,在这最后一夜,不但了我遗憾,还解开了我长困于心的迷惘。”轩辕如夜大笑着,向常荆一拱手,“小兄弟,谢谢你了!”
“该我谢你们才是!”常荆忙摆手,心里却也激动,“是你们二位让我知道了江…天狐将军的真名,他的名字真叫天狐?他是横冲都的军师?可我明明记得,他报的名字里有个江字!”
“他报的不是名字,而是他的身份,江山卫!”轩辕如夜重重道:“他和我们,都是江山卫中人,那一声江山终不改,便是我辈笑傲生死的信念!”
常荆疑惑道:“江山卫?你们不是横冲都吗?轩辕将军,能跟我多说说天狐军师的事情吗?还有这江山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轩辕如夜若有所思的向他侧脸视去:“小将军,你对天狐似乎很崇敬?”
“那当然!这等死战不屈,守故土,护百姓,不正是我辈军甲的荣耀么?”常荆大声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一个天狐军师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