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们朝着无光的方向,狂奔而去
客车门打开的瞬间又被蜂拥的三轮车主堵上,车内的乘客在他们眼里成了码头的货物,争相伸手去接。
我随着人流落到地面,立马被一个三轮车主迎面拦住。我问他:“火车站怎么走?”
三轮车主说:“上车走。”
我忙说:“不不,我不打车。”
三轮车主说:“上车上车。”
我说:“我身上没钱。”
可车主就是不放过我。我生气了,动起手来。我边翻着兜边说:“哪有钱!”说着翻出一张十块钱。
我哑口无言。
三轮车主说:“上车。”
我一头钻进车里。
沿途净是绿色的塑料挡板圈起的建筑工地,如果把市容比作面容,这就像在脸上拍满黄瓜。但城市发展的道路就是不断地摒弃旧事物迎纳新事物,现在看去只是一片废墟,等到春暖花开,等到破土动工,又会是怎样一副情景。
我还没对畅想进一步的构思,三轮车拐了一个弯,车主对我说:“到了。”
我心里一惊,想这够五分钟的路吗。可既然买卖已成,哪怕仁义不在,我也无从辩说。
火车站相当简陋,因为是老站,好在还能勉强运营,不至于沦为废站。我站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此时唯一不为之动容的是录音喇叭,喊着“豆浆豆浆九阳豆浆”,在我听来则是“冻僵冻僵就要冻僵”。衣服财物都在何尚那里,如果他真如担心的那样不幸被捕,那我一定会去主动自首。
我望着不知东西还是南北的方向,念着何尚何时会到。
何尚是我的同事兼好友。很多同事关系紧张,明争暗斗,尤其在企事业单位,这便是所谓的同事操戈。而我们之间远没有那么复杂,原因在于我们是在野的,连个正式单位都没有。就学历而言,何尚是大专毕业,我是大学肄业,看似他要高级一点,但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他已经找了半年的。
我们的主要工作是走街串巷,推销一款叫“青鸟”的啤酒。
何尚所修专业是市场营销,不幸的是,多数人听后都会对他说:“哦,原来你是搞传销的。”在毕业的头半年里,何尚与大多数刚踏上社会的青年一样,想通过自主创业解决就业,无奈资金链没有到位,于是到处寻找风险投资。四下活动,四处碰壁,期间结识一名保险投资人,以为会是牛逼人物。那人这样对何尚说,现代意义上的保险也是一种投资,年终分红,受益终身。说得何止天花乱坠,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于是何尚头脑一热,借钱在他那里办理了一份终身健康保险。后来那个人就消失了。再后来何尚终于弄明白,那人的身份就是保险推销员。何尚万念俱灰,一度想到轻生,但自杀是拿不到保险金的,于是作罢,重新打起精神,折返回险恶的社会。
在认识到自身学识无法达到用人单位的赏识后,何尚决定接受再教育。他根据一份在当地大学城张贴量最大的广告,联系到一家培训机构,期待拿了对方承诺的双学历,多一份竞争力。
何尚很快结业,在补交完剩余学费后顺利拿到学历证书,并顺时参加了应届毕业生就业双向选择洽谈会。然而何尚半路出家,加之形象不佳,好比过期且包装简陋的商品,自然无人问津。辗转多个会场,最终无功而返。又继续耗了半个月,花光所有钱后,依旧看不到任何的希望,惶惶不可终日。
何尚心灰意冷,打算回家种地,就在此时找到了这份工作,而我经人介绍已经上岗两周,业绩暂时为零。
我们一同租住在一个大爷那里,事发前已经拖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事实上,我们是拿租金购置了一台影碟机,用来打发漫漫长夜,无聊时光。碟片是从天桥附近买的,八块钱一张。内容基本与热门电视剧保持同步。其实我们最初的计划是买个卫星天线,一步到位。可大爷坚决不同意,并以晚上九点后不借给我们电视机相威胁。最后我们妥协了,因为我们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再买个电视机。
我们看了上百集的穿越剧,感觉里面展现人性的形式太过虚假,虽然剧种本身就是虚幻的。我们觉着有必要看一些兼备现实主义与教育意义的影视作品来冲击一下快被催眠了摧残了的大脑。后来有一天,何尚带回来一张光碟。
一开场就是三名身材火辣的美女,随着伴奏扭动身体。但不久后我们发现有些不对劲,为何过去这么长时间她们还不进入正常程序而还在随着节拍高抬腿呢。于是我们快进到最后,结果无奈的发现,这就是一张健美操光碟。何尚气急败坏,当即骂道:“奸商,坑我。”
现在来说说导致我们落难的事件的经过。
事发地点是某小区前的大排档,时间约是晚八点,除了当事人外,还有路人甲乙丙丁。起因是我们与青岛啤酒的同行发生不快。此前他们作为商业上的竞争对手,一直诬陷我们是冒牌货。这群依仗主子的家伙,我们明明是民族自主品牌。
他们仗着人多,竟然提出让我们退出市场的无理要求,原因是消费者会产生混淆,损害到他们的利益。
我说:“也就你二到连一和山都分不清。”
现场火药味十足,但具象的只有油烟味。
大排档的老板急忙过来劝架,毕竟抛开各方背后代表的利益链,当前实际受损的只会是他。
我是倾向于通过谈判解决争端的。但这得分场合,譬如现在,对方的人数是我们的两倍多一个。要是调换一下位置,丫的整不死你们。
对面有些蠢蠢欲动,毕竟在实力对比上他们占据了绝对优势。你应该明白这么一个道理,时间的消磨会在一定程度上徒增变数,本来形势对你有利,结果猴子请来了救兵,把你收了去,那就功亏一篑了。
那就动手吧。
为首的一人上前迈了一步,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触到我的鼻尖,此刻,何尚抡起一个酒瓶,直接扣在他头上。那人立马倒地不起。
全场安静了三秒。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老板,他挥舞双手,扯着嗓子喊:“死人啦,啦啦啦。”
我俩吓得呆立不动,而何尚还保持着打人的姿势。
关键时刻还是靠老板的提醒,他抓住何尚的手说:“你可不能跑了喽。”
何尚一下子清醒过来,接着一脚把他踹开,随我冲进夜色之中。
街上漆黑一片,隔着很远才有一盏亮着的路灯。
我说:“你下手重不重。”
何尚说:“不重,你看,酒瓶都没碎。”
说着他把瓶子递给我看。我说:“操,你怎么还带着,这是凶器。”
何尚听后随手一扔,我先是听到吱呀一声,紧接着咣的一声,然后是哔哩哔哩的警报声。何尚绝望道:“我又杀人了。”
我俩一刻不停地跑回住所,匆忙打好行李,出门时碰见房东大爷。
大爷指着我们,说:“你们……”
我说:“大爷,我们公司方面出了紧急状况,急招我们回去。我不还欠您两个月房租吗,这样,屋里的影碟机归您,还有啤酒都给您,按市价算,您是赚了的。”
大爷一脸不乐意,与我们争执不下。
突然何尚凶神恶煞道:“实话告诉你,老子今天杀了人,不差你一个,别找死啊。”
大爷吓得连外套都掉到地上,哇哇叫着跑回里屋。
我悲哀的觉着,自己是个坏人。可我的确是无心的。
我们朝着无光的方向,狂奔而去。
在奔跑的过程中,我始终忧心忡忡。大排档老板肯定会报警,大爷也肯定会报警,可能这是今晚警局接到的唯一两次要求出警的电话。或许事态并不太过严重,兴许他们又开始喝酒了。啤酒瓶作为影视剧中很常见的斗殴用具,经常是主角拿来自残以彰显自身的凶残,或是脑残,并没有出现过哪个角色一下把自己拍死的情节。但那毕竟是发生在屏幕里的,可能拍死的是替身也说不定。而凡事要往最坏的方面想才能做好万全准备,即使毫无应对措施,起码思想上首先准备妥当。我们想,办案人员必定会动用一种高端的刑侦手段通过手机信号锁定我们的位置,那将是多么的可怕。于是我们不假思索,将兜里的手机扔进途经的河里。在现在看来这一举动是多么的愚蠢,此事正确的处理方法是,光把手机卡扔河里。
天色渐晚,风力不减。
我后悔当初真不该把何尚自己留下,这里人生地疏,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今后必然处处小心,乔装打扮,昼伏夜出,若不能相遇,那相见的机会更加渺茫。说不定从此各为一方,等过了刑事诉讼期,便各回各家。
真是人生无常。
我心里感叹,一抬头,看见何尚在十米开外。
我激动万分,摇手呼喊:“何尚,这。”
我上前接过一箱行李,随口问何尚怎样。
何尚说:“别提了,差点挤死我。”
我们决定先在附近吃顿饭,便进去一家东北菜馆。入座后点了两盘水饺。我想起上学时,我的一个同学老借此开玩笑,问班上的女同学说:“睡觉(水饺)一晚(碗)多少钱?”她们往往单纯的回答道:“十块啊。”同学屡屡得手,乐此不疲。而唯一一次失手,是在问到一名新来的转校生时,对方略加思索说:“二百。”
同学大吃一惊,说:“这么贵,什么馅的?”
再后来,我们都知道原来她是那个。
我把这件事讲给何尚。何尚说:“这么贵,什么货色?”
我说:“一般货色,不过人家是大城市来的人。”
何尚说:“也难怪,大城市消费水平高,这都快赶上大学的起步价了。”
我说:“大学的起步价我怎么不知道?”
何尚说:“你不是肄业吗,这很多知识点你都还没学到。我告诉你,大学里的鸡概括起来分为四种,第一种是游园车,档次最低,只要你喜欢,随便上,花销就光开房和买套;第二种是公交车,品相一般,服务一般,价格一般,总之什么都一般,是大众一般的选择;第三种是出租车,档次全面提升,但偶尔坐几次可以,主要是起步价太贵;再就是私家车,没得说,最差也是文学系的系花,但都被有权有钱的包养着,穷学生们也就在路过的时候多看几眼,饱饱眼福,可谓是只可意淫不可把玩焉。”
何尚说毕,我问道:“那你上过几种?”
何尚说:“就一种。”
我问是什么。
何尚哀叹一声说:“自行车。”
我们很快吃完,之后喊来老板结账。
老板说:“一共六百。”
我本来走到门口了,听到这话又回到饭桌。何尚说:“玻璃门上不写着大盘水饺十五吗。”
老板说:“是啊,十五元一个。”
何尚说:“我操,你这是敲诈,我要报警。”
老板操着普通话说:“哟,敢威胁老子,信不信让你们走不出这个门。”说完两个厨子拿着做饭的工具冲进大堂。
何尚看了看摆着杀猪般架势的俩人,说:“那你也不能反威胁啊。”
老板说:“废话少说,赶紧付钱。”
何尚说:“我们身上没那么多钱。”
老板说:“那把行李扣下。”
我说:“里面都是些衣服,不值钱的。”
一个厨子开始动手搬行李箱。
我扑上去说:“你们强盗!”
他们哈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