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惑心(一)
天庭三百零五万年冬。
雪下了一夜。开门枝鸟散,一絮堕纷纷。梅却熠熠生辉的怒放着。
五更三点,骄阳初生,西海一片宁静,远远的还能听见海风的呼啸声,微微沁着凉意。
宫灵俊寐得不深,瞧着天色已亮便无睡意,又闻西海梅林一绝,便往观之,一路心神却飘得老远,心下反反复复思起龙姒裹那倾城容颜及昨夜那一番有待考究的话。她美极,也贵极,却丝毫不影响言语间的戾气,可偏偏又惑极人心。
行至林前.他抬首,梅花的香味扑鼻而来,呼吸间全是微沁又清凉的气味,海风习习,吹落了片片花瓣,落了整片天空,也散了一地娇红。
他心下惊叹,也只有西海至灵之地才能有此番景象,望着整片雪海梅林,暗香袭人,缓缓步入。曲径通幽,却在亭前脚步顿下,娇莺初啭,再也无法挪动。
“人间不堪弄情愁,
妖魔道,爱义柔,
红尘万丈有恩仇,
剑气收,笛音休。
憔悴宽衣,红颜为君忧。
霜雪依稀灵珠泪,
奴有梦,月如钩”
含娇细语,一女子背着他,散衣香于舞风,拭珠沥于罗袂、言语凄凄,如泣如诉,水袖飞迎,似是要羽化而去。
他只觉喉间干涩心里擂鼓,双手不自觉紧握。
只见女子翩然转身,浅笑盈盈,腰肢袅娜似弱柳,一脸自如,袖腕翻飞,散落了袖中灵莹繁花。
“太子殿下,失礼了。”
嘤然入耳,被刚才情景摄了魂的宫灵俊顿时清醒。
“公主殿下。”
龙姒裹盈盈走来,一身白貂裘衣,清清艳艳。
“殿下此番起得真早,巧遇见了。”
“是,早闻西海梅林世间一绝,便来观之,如今看来,更是花灵净彻。”
龙姒裹呵呵一笑,眉间朱砂如红,衬着白裘,煞是绝美。
“承蒙殿下不吝赞美,姒裹为殿下煮蛊酒如何?”
宫灵俊已然惑了心神。
“灵俊荣幸。”
“梦洄,煮酒。”莞尔一笑,说着迈步至亭内。
宫灵俊也入亭燎袍坐下。
不时梦洄领着三五仙侍上前,备酒添炉,还体贴的奉上几碟精致糕点,再撩了撩锦缎苏帘,轻声退下。
龙姒裹净手,用挟子在沸水将酒蛊一一洗净热烫,轻轻放置一旁。再取来小炉,微火腻腻,纯净的酒水衬着姒裹冰肌莹彻的手指划动,静静的,赏心悦目。
“相传龙女蕙质兰心,不想还精通酒道,今日是领教了。”宫灵俊看着龙姒裹动作娴熟,一举一抬皆是娴雅悠然,不禁感叹。
龙姒裹轻笑,手下不停。“殿下过誉了,姒裹不谙琴棋书画之道,只是二位兄长及师傅嗜酒,所以幼时研习了些,也是为了讨好他三人,盼着能减少些繁琐课业。”
语毕皎洁一笑,洁净的容姿忍人心爱。
“哦?灵俊还真是不能想象,公主天赋异禀,凡事当信手而来,却不知公主为此也有如此调皮一面。”
龙姒裹内心黑线,直道惭愧,但依旧不改颜色。
“世人传言怎可全信?人无完人。就像这酒,所需原料经捣碎、浸曲、蒸熟、冷却,最后入垆过滤。每一蛊酒都经历繁复工序,才有如今清醨甘醇,人也一样,姒裹只是比别人幸运,得之好酒匠罢了。”
见酒水醇香飘溢,她取来酒蛊,撒上两片梅花,递于宫灵俊跟前。
三两梅花称着香韵酒液,道不尽的清雅淡然。宫灵俊接过,轻酌,霎时酒香扑鼻,甘甜爽口,留有余味。
“果然好酒。敢问公主此酒唤甚?”
龙姒裹闻之,放下酒盏,望着满林梅花飘散,神色淡淡,不久后又将视线落向他,一笑。
“名唤‘清平调’。”
“清平调?调清平,清而敛,平亦逸,好名。”说着对龙姒裹一举杯,饮尽杯中酒。
龙姒裹淡笑,不语,举盏为其再添一樽。
“太子此番感悟,也是如此心愿么?”
东海太子宫灵俊,母妃乃为妖界圣王独女,数十万年前下嫁东海龙王,得一子,后薨于重病。这宫灵俊,严格上来说,并不非得困于东海,如有意重返妖界为尊,也不是不可得。
宫灵俊目光一闪,轻笑而道,
“现下盛世,虽魔族霍乱边境,蠢蠢欲动于妖界,但六界还算平和。战争为好事者而为,却要用牺牲者收尾,灵俊虽愚,却知晓这道理。”
说着又是杯酒下腹。“龙女昨日之言,想必比东海上下都定会谨记于心,若他日还有人对西海不敬,灵俊也必不饶之。”
龙姒裹听之也是莞尔一笑,注酒再煮。
战争为好事者而为,却要用牺牲者收尾吗?
宫灵俊,或许并非如他人所言,雄心炽炙,心狠手辣之人。看来,人还是要亲自领会才可得论之。
“如太子不嫌,唤我姒裹便好,今日煮酒一谈,听君心意,称腔论道倒伤了些和气。”她微笑,神色和睦。
“甚好,姒、姒裹唤我灵俊就好”言语间还不大习惯。二人皆是相视而笑。气氛融洽起来。
宫灵俊见她一副怡然自得在径自煮酒,模样闲逸,自有一股风流气韵自周身散发而出,那是
在细碎的生活中慢慢培养出来的浩然之气,安然悠节,不轻不浮。普天下那是只有那个人身上才能发现的踪迹。若不是经历昨晚之事,他作梦也想不到,西海的龙神女能如此犀利。
眼角一转,撇见她还缠绕在腕间的纱布,心下一沉,忧虑了半响,
“昨日之事……”宫灵俊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但见龙姒裹只是挑了挑眉,仍旧维持着笑容,让他完全没有办法揣度她的心思,顿了顿,才试探的把话说完,
“昨日之事,还希望姒裹你不要介意。舍妹年幼,不识大体。”
话一出顿觉失言。恍然觉悟,眼前这女子按仙龄算还比宫灵娇小上两万岁。
“我不介意。”女子抬首,对上他略显焦虑的眼眸,神态悠闲又道,“我不介意。”
“姒裹……”
他睨着她清婉的笑靥,一双眸子深邃幽黑,不想她这么快就给他答复,口气驽定,仿若云淡风轻。顿觉一口气哽在心口,叫他胸口发痛,敛了眉,有些艰涩的道,
“我没想到你会原谅得如此干脆。”
龙姒裹手下不停,往他的杯里注水,笑容愈深,“我自有我的理由。”
男子静静凝望着眼前的容颜,神色渐暖,“什么理由?”
龙姒裹闻言垂了眸,敛眸中的一丝黯淡,下一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竖起两个手指晃了晃,
“两个字——娘亲。”
猛然忆起龙姒裹于夜宴上的那番话,心下骤酸,又听她开口,
“我听师父说,东海龙王、龙后与上任天帝是旧识,后来龙后嫁予龙王为续弦后,得一女便是宫三仙主。”
短不过几十字,那个‘旧识’却包含了太多的深意,深到关于爱,关于恨,关于数不清的怜惜。
“当年,令妹不幸夭折,全天下人都以为是飞扬跋扈的龙后所为时,是宫灵娇于讹言妄语中为娘亲撑起了一片天,挡住了所有的尔虞我诈。”
当年龙后在滔?天舆?论中毅然决然的下嫁给东极青华大帝为继弦,放弃了成为帝后的一切可能,成了东海太子宫灵俊的继母,不久,万般辛苦的诞下宫灵娇,可就在宫灵俊及笄大典后未多时,便传出龙后害死前任龙后的嫡长公主之事,那时,宫灵娇也甚是年幼,在东海清华大殿上一夫当关,痛斥了所有用谣言重伤龙后之人,彼时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初时听进龙姒裹的心里却记到了至今。
“……其实,在东海龙后出现的刹那,我就知道,我不气了。敢于以幼小的身躯保护住自己的娘亲的女子,我想,她的身上也一定有我没有发现的优点。”
一番话,却字字如鼓般敲进宫灵俊的心,连着整个胸腔都在震荡不已。
谁说西海龙神女飞扬跋扈,没心没肺!?
谁说西海龙神女稚嫩天真,不谙世事?!
直勾勾望住她,眼角眉梢已然透露出太多的震惊和意外。
须臾,他才收回了眼神,叹了声,目光凝露在这一片梅林间,平淡的语调听不出丝毫情绪,
“那么……姒裹也来听我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