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风雪黑龙山
一
团里找老乔头谈了一次话。
谈话当然是大道理加小道理,还告诉他说,你是多年的老党员,如果我违犯党纪国法,应该受处理。可我要个孙子,也错了嘛?他对这项政策怎么也不能理解。
到了这个年龄的他,大道理在他面前就像美丽的霞霓,好看,并不实际。他目前想的最大问题,就是添个孙子。其他啥也不想。就是给他个县官的位子,他也不定去。
谈话回来,一连两个通宵他倚在那床南头的土坯墙上,莫合烟熏得满屋滴烟油,想到第三个半夜,他竟自个儿定神了,狗他妈!三狗女人不能在家放着!这样不出三天会来人让她去刮的。
“哪怎么好呢?”
“送走,送出庄,到七湖家躲躲。”
“她肯?”
“不肯?不肯她这孩子哪来的?不肯也肯,不去也去。”
朱七湖是老乔头的老战友,打淮海时,不是老乔头救他一命,他是死过去了。所以,两个老头一直亲如手足,谁有了难,只捎个信,比办自己的事还贴心。
前天,老乔头专门去过一次,房子也有,是很僻静的房间。冬天从未住过人,要打个火墙,装个炉。他知道,这些事老战友是不会让他干的。但,战友归战友,交情归交情,也不能尽麻烦人家,他决定瞒着七湖拉车煤送去,好让月婆妈儿过冬。另外,吃的用的,都不用费心,七湖嫂答应专门照应他媳妇。
二
当然,现在离过冬还早,但进山拉煤的车已经多起来,据说今年煤紧。
早上他叫老伴准备了些干粮、热水瓶,又把老羊皮大衣找出来,放进驾驶室里,别看这几天热得坐不住,进山可不一样,天说变就变,要是遇上暴风雪,会出大麻烦。
老乔头出车了。
下午五点多钟,车上了黑龙山,这里是有名的黑风口。忽然,眼前一阵昏黑,紧接着,天上地下的雪狼奔突,翻上滚下地扑过来,暴风雪来了!****妈妈的!老乔头骂起来。
由西伯利亚串来的冷空气,一闯到这黑风口,即变成风刀雪箭,凶神恶煞搬般地纵刺斜织着,纷纷扬扬,就像永远总抽不断的无数根又松又软的棉条,满天飘挂下来。地上雪丘,像一堆堆弹得绒绒的棉絮,由风推滚着。
天地间灰灰茫茫!
山低。
河平。
村埋。
树无。
一切囊裹在大雪之中,大雪囊裹着一切!
只听风扒着车窗一个劲的尖叫,雪片嚓嚓地乱射窗玻璃。风拥着雪,用力地推撞着汽车,像只一口要吞下汽车的庞然巨兽。
老乔头连忙裹上老羊皮,神态黯然,目光如注,双手牢牢地握着方向盘,不停地寻索着意识中的路。尽量使车保持驾驶室里一点微弱的暖气,一撞在窗玻璃上,很快变成各式各样流线型的冰凌花纹,有的像松鼠尾巴,有的像君子兰叶子。车前方的两块玻璃,右边的一块,早已模糊不清。左边的一块,老乔头始终不让它结冰,外边打开雨刷子刷,里边不时拿起扫帚擦。擦出来的那块扇形儿大的亮玻璃总是保持透明,时稠时稀的乱雪线,不停地在那儿搅绕,像是要千方百计地穿透玻璃,扑进驾驶室和老乔头厮打。
老乔头忙用一只手拉下帽上的两只毛耳扇,捏着带子,拧了个结,塞在下巴上。又重新裹紧了身上的羊毛黄绵袄子,一踏油门,加大马力爬坡。
啊!真冷!这是黑龙山多年不遇的暴风雪了!连他这个老新疆,也觉得手脸像针扎一样疼。嘴里呵出来的暖气,在空中摇摇摆摆,跑不到车窗跟前就在人的眉毛上、胡子上、帽耳扇上,一切有毛的地方很快结成细细的、密密的松针。
老乔头眉毛白了,胡须白了,大衣领也白了。露在外边的脸颊,冻得又紫又黑,变得像尊童话里说的雪里松仙,要不是时时在呵着一串串热气,就跟塑雕没两样。
“****妈妈的!”
老乔头嘴里骂着,脚下使劲踩着油门,车像马挨了鞭子一样,纵着轮子上坡。
车头拐弯时,突然,模模糊糊地发现后边跟着一辆解放小四吨。他不由地心里一阵热呼!昏天黑地的风雪,是多么的荒寂,空虚,可怕,他觉得大自然从来没有这样冷酷,凶残。对于懂得生存价值和珍惜生命的人来说,莫说遇上个同行,在这雪原上,能碰上只雪狐,也使人觉得生命具有同一性。也感到充实和依慰,释减心里的恐惧和孤独感,增强对大自然淫威的反抗力。更何况出门司机一家人,老乔头就手放慢车速,想等等小四吨上来一起走。
他的车速一减,小四吨更是胆怯似地轰轰隆隆,发疯一般叫着往前赶。
老乔头识辨来车,从来不用看车号,只要看开法,听声音,就知道他是哪个开车的。
“嘟!嘟嘟!”
风雪中,老乔头怎么也看不清小四吨的开法,就用喇叭发出问话。
小四吨也不顾回话,拼命地叫着往岭上赶。
车近了,一阵风雪过去,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车头上的号码。0后边的尾数仿佛是356.
“啊!莫非是他?”老乔头一怔,自言自语地说。
车更近了,他再仔细一看,是他!是他开的小四吨,在疯疯癫癫地赶。哎!天下冤家路窄!这万里无垠的戈壁滩上,多宽的路不走,多深的雪窝不钻,这辆丧门精一样的小四吨偏偏要撵着我来?
他想起一个永远忘不了的故事。
三
一九六九年秋天,汽车连里八辆解放一起去红土沟拉红土。
那天,扒土机的转盘坏了,正在修理。
老乔头和大家坐的坐,躺的躺,在树荫下八竿儿打不着地闲聊。
忽然,只见老戚四猛推了身边的杜仁凯一把:“快起来!快来呀你!你小子想杀头怎的?”
杜仁凯一吓,不知如何,赶忙把屁股移至一边。
老戚四忙从他屁股下抽出一张旧报纸,拍着土叫道:“你看,这上面是谁?你小子还要命不?”
杜仁凯一看,脸刷地铁青,眼愣着,舌头直往上贴——报纸上是一副林彪学毛选的照片。吓得他鸡啄米似地就地请罪。
老乔头一看,抬身坐起来,接过那张报纸:“哎!俗话说,不知不招罪嘛,他又不是故意的,何必大惊小怪呢!嚷出去反而不好,戚四,你说呢?”
还有几个躺着的师傅,听队长这么一说,也都拗起身,把老戚四往一边推推,望着报纸上那张亮华华的葫芦瓢儿一样的照片,都挤眉弄眼,明褒暗贬地偷偷谈几句。
老乔头看过三国戏,黑地里拿林彪与曹操一比,下腮无肉不可交。此人,奸!每次看到电影上林彪一步不离三寸地跟在毛主席身后,他就耽心,这个奸臣要像曹操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哎!国难家难,天祸人祸,中国要乱啦!
不知是哪个无限忠于的龟孙,死了爹娘没钱葬的,偷偷向工宣队打小报告,出卖了八代的阴德。不久,老乔头、杜仁凯被群专组叫去,没头没脑地“专”了七天七夜的政。老乔头的腰被打伤了,杜仁凯的腿被踩断了,最后逼着算了结,两个人才被放出来。
老乔头一气,回家蒙头睡了半个多月,不思茶食。杜仁凯也让女人送尿擦尿几个月才能行走。
第二年,林彪崩了,老乔头才敢打听出那次往外传话茬的竟是戚四老狗。气得老乔头一拳头差点儿把一张红木方桌擂通了。
他恨戚四!打淮海,他几次救过他的命,谁想到,一起当了十几年兵的老战士,上下两块皮一动,险乎儿送了他老乔头的老命!哎!人哪!发誓,今生今世不再见到他戚家的人。打报告,要求调离了三队。打那,路上与老戚四会车,喇叭不按,脸不掉,一擦而过。
前年八月,老戚四忽然得了吃饭咽不下去的绝症,不到来年碌碡响,就挺直了脖子,上边的政策,由儿子黑冲顶替老子,又开起这辆小四吨。
四
老乔头从车头的小圆镜里瞟着后面的小四吨,獾猪一般在风雪中猛追猛钻地撵上来,他心里顿时火燎燎的。
****妈妈的!头上尿斑未干,也敢来闯这黑风口!送死活该!
他嘴里骂着,脚下一踩油门,大方头呼噜噜向前猛跑起来。
小四吨一下被丢下一眼远。
****妈妈的!你老子在世也不敢超爷的车,你想追我?老乔头气得一抹胡须上的冰凌凌:“去!”
又一看,小四吨在后面被风雪裹得紧紧的,像一头疯牛,颠颠蹦蹦,开开停停。心里又骂道:“狗小子,在这儿停车,想见你老子去?火一熄,油就凝固,畜牲!他嘴里这样骂着,可心里又一悟算,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车没故障会这样开吗?老乔头掉过头去看看,忽然啪啪!小四吨紧放了几个响屁,戛然而止,趴在风雪中,任凭风雪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个劲地推撞着,吞噬者,一动不动。
凭老乔头的听觉,这是水响断水,再开,气缸会立即爆炸,忽然他听见小四吨大小喇叭一起尖叫,经久不息。叫得人毛骨悚然,它在喊救命!
开车人懂得,这是危急时的呼救!一般情况,不会这样按喇叭的。
五
听见这呼救声,老乔头顿时有一种不可言喻的自我感觉,大自然在吞没着他的同类,而且也在威胁着自己!他望望渐渐被雪埋住了的小四吨,一下子恩怨全无,手不由己地减缓了车速。果断地一拉身边的操纵杆,向后倒车。方向盘左扳右拐,迅速地将自己的大方头倒到了小四吨前。加大油门,刹住:“怎么回事?”他大声喊问。
声音刚传出车来,立即被风雪撞碎,抛散,渺无声息。
小四吨还在一个劲地尖叫。
老乔头看了好一会,看不清人,他听不见驾驶室里的动静。他知道出事了,忙裹着身上的老羊皮,猛然拉开车门。一阵风雪扑过来,呛得直咽冷气。他咬咬牙,打开保温瓶,灌了一口暖呼呼的牛奶,一抹胡须上的奶汁,不顾一切地冲进齐膝深的雪窝。拉开小四吨的门,跳上车一看,正是黑冲狗小子。身上只穿件棕色衬衫,侧着身,抖抖盘嗦地伏在方向盘上,脸紫舌硬,用身子使劲地压着喇叭。
驾驶室里冰窖一样。
“****妈妈的!穿这么单!就想过黑龙山啦,瞎!”老乔头一边骂着,上前一把抱住黑冲的腰,将他死拖硬拽地拉出驾驶室。
一听,自己的大方头的马达声异常,抬头一看,原来车门叫风撞开了。
老乔头一听,不要命地抱着黑冲,迅速钻进大方头,跳上门。一手托着人,一手赶快加大油门救车,可是,一试,瞎火!油底壳的输油管开始凝固阻油。
“****妈妈的!老子今天跟你一起完蛋啦。完啦!啊哈······”
老乔头发疯了,他抱着黑冲在驾驶室里乱跳,像是在发泄对戚家的怨恨,用那已经冷至膀根的双臂勒死黑冲,像是在拼力救他,又像是在大自然之神的扼杀之前,发出一种本能的,自我的联合反抗。跳腾了一会,老乔头猛地扔下黑冲,圆瞪着双目,大叫:“火!火!”
他明明清楚黑冲冻僵了,不省人事,还是使劲地推摇着他的双臂,喊着。
老乔头抬头望望窗外,风裹着大学,一个劲地推埋两辆汽车。他搓搓手,旋开保温瓶盖,咕咚了两口,吸了一大口冷气,抹抹嘴,嚓啦!一把拽开胸前的五个扣子,脱下皮大衣,没头没脑地裹住黑冲,把他抢放在引擎盖上,那儿还有一点余温。
“火!火!”
生命之火!
有火就有车!
有车就有命!
老乔头知道,眼下的两条人命是与火息息相关。要是没有火,等油底壳全部凝固了,只有眼睁睁等死。
他越想越急,越急越糊涂,只是用手在黑冲身上乱抓,忘记了他家是祖传不抽烟的,一抬头,看见自己驾驶室座背后的袋袋,才想起放火柴的老地方,一伸手,从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顺手从驾驶室座下抓出一大团油面纱。裹紧身子,打开车门,不要命地又冲进雪窝。闭着眼,使劲用臂膀推,用头顶,奋力拱掘陈飞虎一道深深的雪槽,钻进车头底下,就地一滚,仰面朝上。用油面纱裹着油底壳,十个手指就像十只又红又硬的蜡烛,没有知觉,只觉得像针刺一样疼。好容易从怀里摸出火柴盒,几次才捏着一根火柴棒,好一会才划着,点着油面纱。急转身,钻进驾驶室,管死车门,拍打着满脸满身的冰雪。用力拉开棉袄上的扣子,钻进皮大衣,心贴心地搂着黑冲,冻得连大衣一起抖索。
一会儿,他微微感到黑冲的胸口慢慢开始有点儿暖气了。他心头一热,双臂赶快一紧一松,一紧一松,救黑冲回气。
忽然,黑冲的头往旁边一扭,微微气喘。
老乔头又接着重压了几下。
黑冲开始悠悠地呼吸起来。
这时,一股面纱味,随风从门缝中钻进来。老乔头知道油面纱点燃了,高兴地一推黑冲,掖好棉衣,跨上驾驶台,一踏油门,呼。
“哈哈哈······小子!醒醒吧!今天咱们死不了啦!”说完,抓起保温瓶又喝了一口。
六
机器一发动,驾驶室的温度开始慢慢回升。
不一会黑冲醒过来了,有气无力地从大衣里探出头来。
“乔爹,谢谢你救了我。”
老乔头一踏油门:“冲儿,我和你爹虽然有隔阂,但我们是多年的老邻居了,两家的冤不要再记了。我老实告诉你,今天,我去拉车煤,我是为三狗儿女人用的。我想个孙子都想死了,你回去说说你家里,叫她不要管得太死,只要她闭闭眼,事情就过去。生下来不给户口,不给粮,罚款,处分,我都领着。”问黑冲,“你能不能?······”
黑冲不说话,裹着大衣,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