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先秦诸子散文(2)
《论语》记录孔子言谈,力求真实地反映出丰富复杂的感情色彩。孔子对他所喜欢的学生,往往用诗一般的语言由衷地赞赏。“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冉伯牛得了不治之症,孔子无比惋惜。“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些话,朴素诚挚,出自肺腑。孔子遇到不满意的人和事,批评毫不留情,然而又各有分寸。冉求为季氏聚敛,孔子气愤地说:“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季氏僭越非礼,“八佾舞于庭。子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愤激之情,溢于言表。
《论语》的文学价值还表现在人物个性描绘上。
关于孔子的生平事迹,《论语》没有详细记载,因为它不是人物传记,重在记言而略于记行.记小事而不记大事,记片断而不求系统。即使这样,人们从《论语》中仍然可以看出孔子的性格面貌,特别是他那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精神,对学生严肃认真、热情诚恳的态度,处处使人感到如闻如见,可亲可敬。如: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孔子的理想是行礼乐于天下,当他到处碰壁之时,看到学生子游在武城得以小试,既高兴义惆怅,所以开个小玩笑。没想到引起子游的辩驳,孔子马上承认自己刚才说得不恰当。这段对话,把孔子的幽默风趣、坦率豁达,子游的笃信认真,都写得口吻毕肖,跃然纸上。又如: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孔子最喜欢颜渊,认为只有他能与自己共行藏。性格直率好勇自负的子路不服气,忍不住质问:您如果统率三军,将跟谁在一起?孔子马上把子路顶回去,既指出其缺点,又提出希望。这番话把孔子和子路的性格都写得很逼真。
《论语》写到一些生活片断,反映出孔子与某些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已不是简单的对话,而是具有一定情节和波澜的小故事。
像《先进》篇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是《论语》中最长的一章。作者没有简单地抄录孔子和学生们的抽象议论,而是具体地摄下他们随便聊天的生动场景,截取一个真实的生活横断面。一开始,孔子作诱导性启发,希望学生们谈谈自己的政治抱负。“子路率尔而对”,直截了当一席话,和盘托出他勇于作为的真实思想。“夫子哂之”,婉转而含蓄地表露出孔子对子路不够谦虚的善意批评。接着,冉有、公西华的回答,态度都很谦逊,用语极有分寸,一个侧重政治经济,一个着眼外交礼仪。最有意思是曾皙,一边听别人谈话一边摆弄乐器,当老师问到他时,“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还没开口,那副颇不在乎的神气,已经和前面几个同学形成强烈对比。在孔子再次鼓励之下,曾暂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自己的理想:“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轻轻几笔,勾勒出一幅色泽明丽的春游图,把一群活泼的青少年在老师带领下,任和煦的春风吹拂,在沂河边自由自在地游玩歌唱的欢快景象,呈现在读者面前。这种生趣盎然的境界,引起孔子由衷的赞赏。“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段文字,既记言谈,又传神情;既勾勒出不同人物的风貌,又传达出师生问平等和谐的气氛,章法结构也精于剪裁。五个人的言谈,以孔子一人贯穿,前半段处处留下伏笔,后半段以评论补充照应。
有些小故事反映了孔子和当权者的矛盾。阳货以陪臣执国命,想拉拢孔子,孔子不屑。阳货利用孔子讲礼的特点,故意送给他一头蒸熟的小猪。孔子不能不还礼,而叉不愿见面,专门选择阳货不在家时去答谢,不料半路上碰见阳货。这种巧合的情节,颇具戏剧性。两人的对话完全是个性化的。阳货盛气凌人,一开口就是:“来!吾与尔言!”一副居高临下的训诫口气。他狡猾地抓住孔子宣扬仁,连连质问:“怀其宝而迷其邦,可渭仁乎?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孔子不加辩解,只是随口答应:“不可。”“诺,吾将仕矣。”这种口吻,如实地描状出孔子的尴尬心情,符合当时的环境。孑L子虽然讨厌阳货,然而惮于威势,拘于礼节,不便顶撞;而且对方的质问确实不易回答,最好的办法是赶快走开,所以尽量少说,支吾过去了事。作者紧紧扣住双方的身份,取材以小见大,用笔简练传神,是一篇巧妙的特写。
孔子一生,始终不得志。于是有人劝慰,有人讥刺,有人嘲笑。《论语》多角度地撷取了社会上的各种反响,有的不仅具备哲理意味,也富于文学色彩。例如《微子》篇的“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把孔子比作稀世的凤凰,委婉地劝告说:从政太危险了,还是罂休吧。孔子颇受触动,想跟他说话,他却跑掉了。
《论语》首创语录体,对后世文体有一定影响。稍后有《孟子》,《墨子》中的《耕柱》篇等,《荀子》中的《宥坐》篇等,汉代扬雄《法言》,隋代王通《文中子》皆有意模仿《论语》;宋代程颢程颐的《二程粹言》,朱熹的《朱子语类》,明代王守仁的《传习录》,胡居仁的《居业录》,清代李光地的《榕村语录》等等,与《论语》正是一脉相承的。
《孟子》的论辩艺术
《孟子》文体与《论语》大致相近,都以语录和对话为主。《论语》中独白式语录占总条数三分之二以上,对话不到三分之一。《孟子》有长足的演进。即使是独白,有的篇幅也较长,对话尤多长篇大论,有逐渐向比较成熟的说理文过渡的趋势,文风带有战国中期的特征和孟子本人的个性色彩。
战国中期,游说讲学,互相辩难之风大盛。孟子是当时有名的雄辩家。《孟子》七篇论战性强,感情充沛,言辞机敏,气势雄健,锋芒毕露,与《论语》的雍容纡徐风格大有不同。
《论语》记孔子见国君,总是毕恭毕敬,回答问题简单而拘谨。孟子不然,在各国诸侯面前,他往往高谈阔论,纵横捭阖,无所顾忌,有时犯颜诘问,有时因势利导,尤其善于掌握对方心理,从容陈辞,引人人彀,然后步步进逼。几乎无往而不适,大有战国纵横家气概。如《梁惠王上》的“齐桓晋文之事”章,就是最为人称道的代表作之一。
齐宣王想学霸术,向孟子了解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孟子说:仲尼之徒不讲齐桓晋文之事,要讲就讲王道。齐王问他怎样才可以王天下?孟子说:“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齐王说:像我这样可以保民吗?孟子说:可以。于是他就举齐王不忍以牛衅钟为例,说明“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一席话说得齐王十分高兴。这是第一大段,说明行王道并不难。接着,孟子反问齐王,为什么不行王道呢?是不是要“兴甲兵,危土臣,构怨于诸侯”,然后才痛快呢?齐王说不是,“我将求吾所大欲也”。孟子明知所谓“大欲”是什么,偏偏故意发问,齐王笑而不答。孟子还装糊涂:“为甘肥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经过一而再地欲擒故纵,敛气蓄势已足,他才挑明:”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一语道破了齐王的隐秘。紧接着指出,“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齐王不相信。孟子便以邹国与楚国打仗设喻,说明小固不可敌大,弱固不可敌强,齐只有天下的九分之一,以一服八,岂不像以邹敌楚吗?这是第二大段。把利害关系分析清楚之后,孟子才提出,还是从根本上着手,发政施仁,那样谁也敌不过你。接下去便大谈实行王道的具体内容,作为第三大段,文势亦由浩瀚奔腾转为平恬清畅。最后再以王道必然胜过霸道作结,与首句照应。这篇文章虽然属于问答体,可是起伏开阖,铺张扬厉,波澜曲折,摇曳多姿,具有步步人胜的情致。
《论语》中有人讥笑孔子,孔子并没有同他们辩论。墨子多次非儒,然而儒家观点皆为引述,批的是死靶子。庄子肆意嘲儒,儒者形象均系虚拟,批的是假靶子。孟子则不同,与他争辩的其他学派墨者夷之,农家许行,言性者告子等,都坚持自己的观点。孟子批驳他们,针对的是活靶子。因而文章显得格外活泼,双方观点鲜明,针锋相对。孟子的诘难解答,深入透彻,很能抓住要害,往往使对方无所逃遁。《滕文公上》的“许行”章是这方面的成功之作。
儒家之徒陈相,遇见农家学派的许行,便弃儒学农,并向孟子宣扬其“贤者与民并耕而食”的主张。孟子先慢慢套问,得知许行虽然吃的是自己种的粮食,而衣服、帽子、炊具、农具等等并非自制而是拿粮食换来的,就问为什么不样样自己去做,还要交换呢?陈相回答:“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孟子立即抓住这句话反诘:“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接着再展开论证,指出: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叉引举历史上尧舜等圣贤之君为例,说明他要考虑和处理国家大事,不可能同时参加劳动。继而大赞孔子,大骂许行,嘲笑陈相弃儒学农是“下乔木而入幽谷”。可是陈相不服,又宣扬许行的商品价值观,一切货物同量则同价。孟子指出,商品质量不同,价格就应该不同,许行的一套只能导致混乱。孟子强调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应该分工,这是对的;但他以社会分工来论证统治者不劳而获有理,在后世产生了不良影响。不过,他用许行的行为反驳许行的理论,确实抓住了要害。文章层层剥笋,处处有一种咄咄逼人的锐气,不但记录了论战双方的观点,而且表现出反复曲折的辩驳过程,是先秦散文中不可多得者。
《孟子》里面有一些单纯发表议论,类似长篇独白的篇章,虽然没有标题,但围绕一个中心问题作比较细致的论述,实际上已经是议论散文的雏形。如《告子上》“鱼我所欲也”章,主旨在于论证“义”的价值高于生命,为了坚持正义,人应该有舍生取义的气节。一上来,并没有直接进入议题,而首先从生活中可能遇到的事情取譬:“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这样开头,给所论述的高深理论增加了通俗性,把一个有关人生价值的重大问题举重若轻地提了出来:按人之常情,在两者不可得兼时,自然会选择更珍贵的东西。于是紧接着入题:“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倘若二者冲突,“舍生而取义”应该是自然无疑的结论。全文就是反复围绕这个道理进行发挥的。接下去作者用排比对应申述,在“欲生”、“恶死”的问题之上,还有一个义与不义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难,只要知道有比保存生命避免死亡更有价值的东西——正义存在,人自然会正确处理了。文章这一部分虽然旨在说理,但感情充沛,慷慨高迈,动人心魄。再下面一段,是对不辨礼义、贪图富贵者的谴责,因而语气转入严峻,用反衬和质问的手法写出,表现了一种鞭挞和鄙夷的态度。全文不长,像是不假思考,一笔挥成,在谋篇结撰、用词造句、语调气势上都可以看出精到的安棒和功力。
《孟子》的语言,比起《论语》来,词句更加明快,感情更为强烈,个性极其鲜明。有时畅叙志向,光明磊落。如:“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有时申述抱负,正气堂堂。如:“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两段话,集中体现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高尚情操和志趣,是掷地作金石声的千古名言。
孟子当时不仅以“好辩”著称,而且极为善辩。他坚决维护本派的学说,积极宣扬自己的主张,却又不合时宜,因而不得不孜孜游说、滔滔雄辩。客观情势如此,逼使他不得不然。而就主观方面看来,孟子具有丰厚的学养,刚健的气质,机智应变的能力;再加上崇尚游说的时代风气的熏陶,以及频繁辩论的实践的锤炼,成就丁他的辩才。这些反映在《孟子》文本中,便是他那令人赞叹的至精至密的论辩艺术。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两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倩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丈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告子在这里以水比性。他认为,水流没有固定的方向,“决之东方则东流,决之西方则西流”,东流抑或西流,决定于外力。这恰如人性,人性也没有固定的方向,是善还是不善,并不决定于人性自身,而是外力影响的结果。告子论证“人性之无分善不善”,并没有提出具体的论证,只是以水打比方。本身缺乏说服力。孟子看到了这个弱点,伺机反驳。孟子同样没有正面阐述自己的论题,而是把告子的比喻暗中改动,在比喻上再加比喻。“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孟子巧妙地把东西改换为上下。东西和上下,同是方向,但有本质之别。由于引力作用,水在自然状态下是向下的,东两只是向下的外在表现。孟子将东西改抉成上下,是为了以水之向下论说“人无有不善”;既然水总是向下的,那么一旦以水喻性,“水”、“性”相通,人也就“无有不善”了。孟子把水之东西改成上下之后,告子的比喻就改变了性质,使告子陷人被动:水虽然不分东西,但按照常识是向下的。水可以高过额头,引上高山,但那不是水的本性,而是受形势所迫;性可以为不善,但那不是性之本然,而是受环境的影响。你既然以水比性,水是向下的,那么你就不能否认性是向善的。告子不能区别东西和上下的不同,又一次败下阵来。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