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先秦诸子散文(7)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日‘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日-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壬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想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尤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赏析】
这是《孟子》千古名篇,孟子思想的代表作。
这篇文章是反映孟子王道思想的一篇政议文,同时也是一篇气势浩然的散文力作。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孟子所处的时代是战国中期七雄争霸、鱼肉百姓的时代,各国君主只知逐鹿中原,根本不屑仁政。当时的形势是“霸道”抬头而“王道”被抑,所以无形中为孟子的宣扬王道平添了层层障碍。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孟子游说诸国,实非易事,这就锻炼了孟子的雄辩能力,但孟子的辩驳和《战国策》纵横家的诡辩绝非苟同。孟子散文以正气逼人的议说和他的颇有厚度的政论相结合,从而构成了极富特色的孟子政论散文,这篇文章便是孟子散文的典范。
本文之所以有强烈的艺术渲染力,主要在于谋篇布局的绝妙。文章的中心是说服齐宣王行仁政,但却巧妙地引小入大,层层递进,竭尽迂曲之能事。如开头绝口不提仁政,只就齐宣王“以羊易牛”一事,评价他因有“不忍”之心而足以为天下王,使对方愿意聆听,接着又通过举例建议只有把“不忍”之心推及于民,实行仁政,才可达到“王天下”这一目的又使对方心动。尤其最后以历史趋势、人心所向的利害关系,把文章气势推向高氵朝。孟子行仁政是人心所向,是历史的趋势。战国中期奴隶制度已经土崩瓦解,新兴的地主阶级代表着早期封建社会的新生力量,行仁政、王道符合时代的愿望。这一杰出的分析,终于把齐宣王说动了,孟子的游说获得了成功。
观点鲜明善于推理,是孟子政论散文的一大特点,如:“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无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皆孟子散文的推理绝句。尤其应用排比句推理,使气势浩然,更是孟子散文的力度的显现。如:“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这一组句子因其铺陈排比而大大增强了文章的渲染力。
全文气势充足、笔力千钧,且观点鲜明,寓论理于对话中,尤其刚健雄辩,反映了孟子散文的特色,为古代政议散文开了先河,不失为一篇优秀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典范。又因其谋篇布局之巧,进言迂曲之妙,与《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一文,堪称古代谏文的双绝。
天将降大任于斯也(节选自《孟子》)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赏析】
这是孟子伦理散文的又一名篇,出自《孟子·告子下》。伦理散文和政论散文是孟子散文中影响较大的文章。
这篇文章有着高度的思想性,不仅对中国民族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且对历代忧患文学的发展也不无关系。
文章的中心论点旨在突出个人命运与整个国家、民族的关系,并且也是这篇文章高格调的原因。文中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醒目地揭示了个人的饱经忧患,只有和国家、民族的利益相融一才有价值。这句点睛之笔以及篇末“生于忧患,死干安乐”,突出了没有这样的苦旅就不可能有如此大任的深层内涵,呼应了本文有忧患意识者生,无忧患意识而沉溺安乐者死的著名命题。
有什么样的德,便有什么样的文,孟子这篇文章代表着儒家忧患意识的精髓,从而开了忧患文学的先驱,对历代忧患文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全文言简意深、语言锤重,且排比铺陈,气势递增,尤其态度严肃,内涵深沉,不愧为忧患文学的典范。
天时·地利·人和(节选自《孟子》)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故日,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赏析】
这是孟子又一政论散文名篇。出自《孟子·告子下》。
以思想性强取胜,是孟子政论散文的一大特色。孟子作为一名著名的思想家,堪称“亚圣”。对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影响仅次干孔子,文章的思想性浓厚,是他的政论散文的优势。
这篇政论文的艺术技巧在于结构严密。文章的中心论点是突出“人和”,于是全文围绕着这一主题层层深入。
开门见山、观点鲜明是孟子政论散文的特色。本篇同样首先推出论政的焦点:“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然后紧叩主题如剥笋般展开论述。
首先以攻城为例,剖析天时不如地利。接着论述地利不如人和,最后把重心放在如何做到“人和”的论点上。提出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著名政治论断。孟子的政治观点是推行仁政,惟有实行仁政才能“多助”,所以他的这一政治论断是人心向背的高度概括,强调了仁政是战争胜负和国运兴衰的根本。
这篇文章更深层的含义是推行仁政,而文章却通过“人和”这一更现实的观点进行阐述,反映了孟子论政散文的现实主义风格。
全文铺陈排比、气势充足,且说理透彻,句句富于逻辑,尤其篇辞意深。全文仅百余字便阐述了一个重大的政治观点,反映了孟子政治论文的非凡力度。
齐人有一妻一妾(节选自《孟子》)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唰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偏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赏析】
这是孟子伦理散文的名篇,出自《孟子·离娄下》。
这是一篇可悲的故事,描写了一个齐人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到墓地去偷吃祭食,回家时,故意把嘴抹油,并欺骗妻妾是富人请他赴宴。等到妻妾跟踪发现秘密后相对而泣,齐人还继续欺骗,傲然自得。
这篇散文的艺术特色在于把伦理说教故事化、艺术化,从而起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孟子是一个相当重气节的人,他的“贫贱不能移”观点,千古不朽。这句话是这篇文章的文魂,怛文中只字未提,只讲这家人丈夫、妻、妾三人的遭遇。通过日常生活琐事而寓理于其中,而发人深思,反映了孟子伦理散文艺术手法的多姿。
人物刻画的生动细腻是该文的又一特色。齐人的妻子跟踪丈夫至墓地,看他左顾右盼在墓地中乞食及偷吃祭食的情景:“蚤起……卒之东郭墙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寥寥数语,把一个落魄的人物形象刻画得逼真如见。其中一句“顾而之他”及描写他从墓地回到家,以为“未之知也”还“骄其妻妾”的点睛之笔,更传神地揭露了齐人虚伪而可悲的灵魂。
全文情节起伏,一波三折,且刻画生动,语言传神,尤其寓讽予事之中,反映了作者的曲笔之神。文章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统一,使该篇成为了传诵千古的伦理散文的典范。
离娄上(节选自《孟子》)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日,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来之有电。
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
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
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日‘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裸将于京。’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白取之也。’夫人必白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
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此之谓也。”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孟子曰:“道在尔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之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