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先秦诸子散文(18)
第二类寓言表现庄子对理想盛世、理想人物的热烈追求和礼赞,宣扬他关于无所待的自由思想;标举其超凡脱俗的人格精神。这一类寓言,多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逍遥游》中的“藐姑射之神”即是一篇神话式的寓言: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这个高度理想化的至美神人,不食人间烟火,来去无踪,时隐时现,摆脱了一切尘世的束缚,是庄子超脱世俗的人生观的形象体现,是他绝对自由精神的外化形象。庄子用一种虚幻神秘的笔致勾画神人的形貌,着重渲染他的纯洁、神异、不同流俗,表现出神奇飘逸的特色。《田子方》写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技艺十分高超,伯昏无人为考验列御寇的精神境界,“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列御寇见状,吓得伏倒在地上,“汗流至踵”。伯昏无人说:“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指内心)也殆矣夫。”这篇寓言从正反两个方面宣扬忘我的自由境界,认为人一旦有生死之虑、性命之忧,就会受到极大束缚,惟有像至人那样忘我,才可以上天入地、挥斥八极,获得绝对自由。庄子在描写上运用了高度的夸张,把场面渲染得惊心动魄,有很强的感染力。
第三类寓言阐发庄子处世哲学,多以日常生活中的平常事件,借题发挥.寄寓深刻的哲理。这一类寓言数量最多,意义也最复杂。如《养生主》中著名的“庖丁解牛”,写庖丁为文惠君宰牛,动作优美娴熟,刀技精湛,文惠君惊叹不已,于是庖丁大发议论,引出一番宰牛与保养牛刀的宏论。庄子写这个寓言,是以筋骨盘结的牛比喻纷乱复杂的社会,以刀喻人,以刀解牛的过程比喻人在纷乱社会中的处世之径,从而说明养生之道。其中阐发的本是一种混世、游世的消极人生态度,但也透露出在那个黑暗社会里.人们进退维谷、不得不小心翼翼求得生存的真实情境。同时由于庄子能细心观察现实,形象地描绘生活,有时寓言的客观意义与作者的主观意图并不一致。“庖丁解牛”原是讲消极处世哲学的,但客观上却使人们领悟到如何掌握客观规律的问题,从方法论上能给人以启迪。《达生》中“疴偻承蜩”也是如此。孔子与弟子经过树林时,见到疴偻丈人用长竿粘蝉,就像用手拾取一样容易,孔子很惊讶,向他请教。疴偻丈人介绍自己如何经过苦练,使胳膊、身躯“若厥株枸”、“若槁术之枝”,终于进入全神贯注粘蝉的境界。庄子的本意在于表达“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修身养生之道,但我们却可以通过疴偻丈人的形象和庄子宛然如真的描写领悟出熟能生巧的道理。《列御寇》中的“朱泙漫学屠龙”则写了一个学屠龙的荒唐故事。朱浮漫为学屠龙的技术,耗尽千金家产,花了三年功夫才把技术学成。但世间本无龙,所以他也就最终没有用武之地。这个寓言旨在说明好高骛远、不安于虚静的境界,将受到天道的惩罚,客观上却阐述了学习要有的放矢、要避免盲目性的问题。
有些虚构的庄子言行的故事,目的仅仅在于表达庄子某一哲学思想,也可以视为寓言。如《山木》中“庄子行于山中”一节: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这个故事的目的在于表明庄子企图在社会夹缝中求生存的游世态度,文笔轻松幽默,只用了富于戏剧性的两个小情节就把庄子的思想表达得生动明白。这类寓言,有些是纯粹为了将抽象的理论化为生动的形象而设的。如《齐物论》中的“庄周梦蝶”,写庄子梦见自己成了蝴蝶,醒来发现自己分明还是庄周,于是就“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子称之为“物化”。这里就是要阐述万物齐一,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不真的相对主义理论,但因庄子文笔变幻、构思新奇,甚至能写出诗境来,故很为后人称道。
庄子是文学史上第一位有意大量创作寓言的作家,也是先秦诸子中寓言成就最高的作家。庄子之前的墨子、同时的孟子也都喜欢运用寓言来说明自己的理论,但他们的寓言多是扩大了的比喻,运用的目的仅仅在于为自己的理论找到一个形象化的补充形式,或者说当做论辩的一种工具,在性质上不属于有意识的文学创造。而庄子则注重以寓言本身来说明问题,以寓言特有的功能来寄托一种思想,使自己的理论以寓言的面貌呈现出来,而不仅仅把寓言作为抽象理论的附庸或例证。这是庄子寓言艺术的突出成就之一。由于寓言具有相对独立性,庄子就能展开笔墨,运用各种艺术手段创造出一个个文学色彩浓郁、异趣横生的寓言,把自己的思想全部融化在这些扑朔迷离的小故事中。如《达生》中的“桓公见鬼”,写齐桓公于泽中见鬼,归来即卧病不起,皇子告敖深知桓公欲称霸诸侯,于是借见鬼大做文章:
桓公曰:“然则有鬼乎?”(皇子告敖)曰:“有。沉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蟹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淡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睾,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桓公辗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寓言的寓意是说,人的精神对人的生命至关重要,既能戕害人,又能起死回生。但庄子却巧妙地虚构了一个田猎见鬼的故事,设计出一段幽默生动的情节,像剥笋一样,通过曲笔层层显露出人物的内心世界,使自己的创作意图通过形象、对话、心理描写显现出来。
其他战国诸子的寓言多取材于人们熟知的日常生活或历史传说,庄子却大量糅合、改造神话传说,把深邃的哲理寓于想象奇幻的寓言之中,创造出千奇百怪的艺术形象,开拓出新的题材领域,撰写了大量神奇莫测的神鬼寓言、动物寓言。如《应帝王》中的“倏与忽为浑沌凿七窍”,写中央之帝浑沌对南海之帝倏、北海之帝忽十分友善,倏与忽为报答浑沌的恩德,想到人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惟独浑沌没有,决定为他凿七窍,“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吸取了《山海经》中“浑沌无面目”的神话,发挥出惊人的想象力,虚构出倏、忽的故事,说明以人为的创作来改造自然必然会毁灭自然。其思想是保守的,但表现形式却异想天开,新鲜奇特。前人对这则寓言十分赞赏,如刘凤苞说:“险语足以破鬼胆,奇文!妙文!”(《南华雪心编》)《至乐》中的“髑髅”更写了一个荒诞无稽的故事,创造出死亡的世界和鬼的形象: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髋然有形,擞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之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瞎蹙颊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髑髅能与活人对话,已见出庄子构思之奇,更为奇特的是,髑髅竟然宁做鬼,不愿复为人,而且还要大发一番死之快乐的议论,特别当它得知庄子欲使之复生时,反倒“深赜蹙烦”,表示出极大的恐惧与厌恶,出人意想,荒诞离奇,形象地反映了庄子认为处于乱世生不如死的厌世思想。
即使一些取材于日常生活体验的寓言,庄子也能以奇异的想象创造出令人惊心动魄的文字。如《外物》中的“任公子钓大鱼”,钓鱼本是常见的生活现象,但其鱼竿之长.可以“蹲于会稽,投竿东海”,钓饵之多,有五十头犍牛;其鱼一跃,则白波若山,“惮赫千里”;其鱼之大,“自涮河以东,苍梧之北,莫不餍若鱼者”。采用了极度夸张的手法加以表现,展现出一个近乎巨人国的世界。庄子寓言中的其他艺术形象如大鹏、小雀、海鳖、井蛙、蝼蚁、蜗牛、鲋鱼、景与罔两,也都是怪怪奇奇,大多是以幻想的形式创作出来的。庄子善于用画龙点睛的方法为人物传神写照,并且把故事写得有声有色、形神毕肖。《外物》中写庄子向监河侯贷粟,监河侯好像很慷慨地说:“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然而这“将得邑金”四字却活画出见死不救的伪善者的面孔。庄子接着愤愤地讲了一个“斗升之水不肯为”,“空许西江之水”去救陷于车辙中的鲋鱼的故事,寥寥几笔就把一位悭吝人形象写得人木三分,跃然纸上。
《庄子》里还有一些篇幅较长的寓言,情节复杂曲折,起伏跌宕,注重写出人物的神情、动作、语言的个性特点和特定的内心活动,被视为开了寓言小说的先河。如《盗跖》写孔子自告奋勇去规劝杀人放火的“大盗”——盗跖,却遭盗跖痛斥,不得不仓惶逃走的故事。情节写得波澜起伏,人物面目逼真。这是孔子求见盗跖的情景: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柳下)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
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嗔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令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足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人物的肖像、动作、语气都写得情貌毕现,足以让人如见其状、如闻其声,而且情节扣人心弦。接着,写孔子遭盗跖当头痛骂,吓得“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所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简单几笔.抓住一些微小的细节和人物的神态,就活画出孔子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模样。在故事结尾处,叉特意写了一段孔子遇盗跖的哥哥柳下惠的戏剧性场面,让孔子心有余悸地仰天长叹,极为传种。故事篇幅较长,情节腾挪跌宕,首尾相应,极有节奏和波澜,很像后世的短篇小说。
《庄子》散文的风格特征
庄子散文如云中之龙,没有一定的程式,完全打破了一切世俗观念、世俗形象的限制,往往以“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艺术构思,去表现自己与现实截然不同的哲学精神。在庄子的想象世界,人类社会中一切最常见、最可理解的人情事理都消失了,代之以一系列奇特、新鲜、怪诞的观念和形象。如庄子为表现他那种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所虚拟的子祀等的故事:
干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渗,其心闲而无事。趼蹒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子为此拘拘也。”
人的生死存亡被喻为人的躯体,子舆病得伛偻曲腰,五脏脉管突起,身体变形,竟然会摇晃着走到井口,像鉴赏稀世珍品一样欣赏着自己扭曲的形体,而且那么自得。子祀惟恐他厌恶自己的躯体,可子舆却说:“亡,吾何恶!浸假(渐渐地)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鹗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因病变形不仅没引起子舆的丝毫悲哀\"反而诱发了他变为鸡、变为弹、变为轮、变为马的想象,甚至还渴望着这种变,好像惟其如此,才能充分显示人物的不同凡响。同篇“子来将死”的一段描写也有同工之妙。子来“喘喘然将死”,子犁“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子犁的问话已经怪诞无比,子来。铸金。的比喻却更加奇异透脱。类似这样离奇荒诞的想象之辞,以及其中所呈现出的精神境界和意趣,构成了庄子散文诡奇怪诞的特征。庄子笔下,大量的故事、人物都构思独特,《德充符》中写的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丑人哀骀它、闽跛与离无胀、瓮赉大瘿,还有《人间世》中支离疏,《齐物论》中的南郭子綦,《徐无鬼》中那个用斧子砍去郢人鼻尖上的白粉的匠石,都是以想落天外的构思创造出来的一些畸人、怪人。庄子善以精心的构思把这些畸人、怪人写得怪怪奇奇又倜傥潇洒,使得人们公认的圣贤名流也相形见绌。
庄子构思的诡奇,还表现在他常以惊人之笔,抒写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独特领悟和与世俗完全对立的观念。如《知北游》写东郭子向庄子请教关于“道”的理论,庄子为了说明道的“无所不在”,有意不写那些高尚美好的东西,偏偏通过最渺小污秽的“蝼蚁”、“瓦甓”、“屎溺”加以说明,既让人为其构思的不凡瞠目结舌,叉表现出一种无羁无绊的自由精神。《骈拇》篇抨击儒家的仁义道德,庄子却从骈拇枝指、附赘悬疣开篇,把仁义道德说成是人本性之外长出的多余之物,是残害人的性命之情的,然后引出自己的正面议论,构思也很奇特。庄子还常常从凡人心理的反面落笔,以反常的行为举止表现自己的独特个性。《至乐》写庄子妻死,他认为人之死就像“寝于巨室”一样安然,所以他非但不哭,反而“鼓盆而歌”,与常人的行为之间形成极大的反差。
庄子很善于把自己对自由无限的追求精神灌注于笔端,以挥洒自如之笔,创造出雄奇开阔的境界,表现自己对广阔天地、绝对自由的向往。《庄子》散文第一篇《逍遥游》就展现了一幅壮阔神奇的画卷: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乌也,海运则将徒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持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几千里大的巨鲲瞬息间就变化为几千里大的大鹏,它振翎展翅冲天而飞,翅膀就像天边垂下的云影,遮天蔽日。它起飞南徙,拍击水面三千里之遥,才乘旋风直上九万里高空。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多么雄奇的境界!真可谓汪洋恣肆、雄奇变幻,使人体验出庄子内心蕴含着的极大力量和气魄,感受到一种涵盖宇宙的气势。接下去,庄子笔锋一转,是一段关于九万里高空景象的神奇舒缓的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