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灵之气
姜河举起毫无血色的手掌,单看这惨白的色泽,便已晓得他那日是受了多么严重的伤。透过五指间的罅隙,东方的红晕犹如倒挂的飞天瀑布,孜孜不倦的流入到他眼中。
秋阳还微微残留着一丝夏日的灼热,他不由得闭上双眼,只觉视线中瞬间满是红色。
“吃饭——”
发出声音的主人,似是在远处看到了仍然没有动身的姜河,语气中夹带了一点不耐。
姜河随即站起身来,收回望向东方彩霞的目光,慢步向不远处一个孤零零矗立在草地上的木屋行去。
“要下雨了。”
朝阳初升,千万道金色的光芒,恍若箭矢,刺在向前直行的少年背上。
消瘦的身影,缓慢的步伐,使得他像极了一个在荒原上踽踽独行生命里充满悲怆的野兽。只是再坚强巨大的野兽,也是需要觅食的。
晨练结束,便到了早饭的时间,也是姜河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刻。
一间丈余高矮的木屋,一圈齐腰上下的篱笆墙,一棵将将泛黄的垂柳。
这就是姜河现在的家。
家。
本该是一个温馨暖人的字眼,也本应是游子疲惫时归宿的港湾,最不济家也是一个能睡到日上三竿的居所。
可在姜河的家里,这一切都没有。
露水稍微浸湿了姜河的衣衫,站在屋门前的他,显得有些狼狈,脚步也硬生生停了下来,似是木屋里有着什么令人惊骇的东西存在。
“还不进来?”
是女子嗔怒而发的声音,娇媚而诱人。
进去,当然要进去。
姜河摸了摸有些干瘪的肚皮,抬脚而入,道:“瓶姐。”
“嗯!”坐在长条木桌前的女子,身形却庞大的令人不可思议。
这般外表与她温柔的声音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两个木椅并排起来,被她重重的压在屁股下。她正埋头专心对付手中那个搪瓷大碗里的稀饭,呜咽咀嚼间连头都没有抬起,发出一声鼻音。
姜河摸了摸额头,坐在长桌的另一面,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瓶姐,没人跟你抢。”
“…………”
女子满口稀饭,手中还拿着一个棒子面馒头,正大力的往嘴里塞去。
姜河头一低,闷声道:“咽下去再说。”
身材健硕的有些过头的女子,后背弓起,身向前倾,用力的咽下口中的最后一分食物,把海碗重重的拍在木桌上,瓷碗与木桌相碰,荡起一阵刺耳的嗡鸣声,随即她也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你吃饭,我熬药。”
女子说罢,不容姜河有任何表示,便雷厉风行的站起身来,几步迈出木屋。
人类自古以来都在跟觅食求生而做斗争,为了能吃上更好的食物,享受更丰富的生活资源,进而不断发展前进、奋斗不休。
天下世人皆吃早饭,但每个人在吃的东西,却大不相同。
一碗稀饭,一碟咸萝卜条,一个棒子面馒头;鸡蛋却有两个,还是红皮的。
姜河着实有点饿了,就着萝卜条,喝着稀饭,嚼着馒头,只剥了一枚鸡蛋。
刚刚才放下瓷碗,那女子似是已算好了时间,大若蒲扇的手上端着一个极小的碗。
随着她走进来,屋里顿时就弥漫起一股刺鼻难闻的腥臭味,简直让人能把刚吃的早饭给呕吐出来。
可姜河却没有吐,因为这种味道他已闻了六十一天。
习惯的力量,往往大到连人们自己都无法相信。
女子目若朗星,黑漆似的眸子,闪着一种逼人的亮光。光芒闪动,只因她已看到了令她生气的一幕。
“这个鸡蛋,你吃!”
女子的神情愤怒而认真,仿佛这个鸡蛋是天下一等一的灵丹妙药,有着让人起死回生、身具灵气的奇妙功效。
姜河坐在木椅上,头上的光明被女子肥硕的身躯给渲染成黑暗,望着女子圆盘似的脸庞上那坚定的神色。
他伸手拿起鸡蛋,细细的剥好,光洁的宛如珍珠的蛋清里包裹着拇指大小的蛋黄。
大口一张,鸡蛋从他的左手中凭空不见,姜河竟是一下子吞了进去,连嚼一下都没有。
“你,你!”
女子单手一抬,按住姜河背部,似是要用力拍打,以便让姜河从嘴里吐出那枚鸡蛋。
姜河突觉背上一股燥热,急忙呼道:“停!”他可是对瓶姐的力气知晓的一清二白,若是被她如此一拍,还不痛死。
“咦,你嘴里不是有鸡蛋,怎么还能说……”
女子话还未说完,姜河一脸笑嘻嘻的把右掌中圆滚滚的鸡蛋,摆到了她眼前。
原来姜河双手互换,竟是变了一个戏法。
女子一阵愠怒,气急败坏的道:“敢逗我!”
“瓶姐,三个月来你只喝稀饭,这个鸡蛋你吃吧。”
姜河的神色猛然落寞下来,低声说道。
女子闻言一怔,许久未再出声。她右手中端着药碗,左手放在姜河肩上,就保持着这样的动作,纹丝不动。
“让你吃,你就吃!哪来这么多废话,我父亲当年把你从河里捡回来,可不是让你受伤偷懒的!赶紧养好伤,你伤了马贼的当家的,他们定不会放过你。”
女子伫立良久,感动的心情才渐渐回复如常,又换成一副愤怒的模样,厉声说道。
“好,我吃。”
“等等。药苦,先喝药,然后再用鸡蛋压一下苦味。”女子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说出话的却是那么的暖人心脾。
良药苦口利于病,有得人岂非也正像是一味良药。
他们表面上对你漠然冷淡,不闻不问,甚至还声色俱厉,其实内心中或许比任何人都要关心你。
姜河接住药碗,仰起脖子,一气喝掉,碗里连一丝药渣都没留下。
今日这最难熬的时刻,竟让姜河的心中无比高兴。
“这是最后一副药了。以后你纵然想喝,也是不易的。”女子静静的盯着姜河喝完,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是什么药,这般苦,又如此珍贵?
“瓶姐,这火冠银蛇,可是九阶妖兽。你是怎么连续每日都寻到这些蛇胆的?”
姜河放下碗,问出了自己心中深藏很久的疑问。
据他所知,妖兽是生活在深山密林沼泽荒丘中,妖兽在未修成人形,进入炼气境之前,被人类分为九阶,依次对应人类修行境界第一境的锻体九层。
火冠银蛇:冷血兽类,体寒如冰,蛇胆炙热,入药后可滋补脏腑。
姜河清楚记得自己曾经在《华胥医典》上看到的这一句对火冠银蛇概括的简语。
《华胥医典》乃是华胥帝国皇族之家,穷千人之功,走遍华胥大国万里河山后,历经百年,汇集整理而成的绝世医药典籍。
而后便印发成册,顿而使得华胥帝国学医者蔚然成风。
姜河当然也看过这家喻户晓的典籍。
火冠银蛇,在姜水城里,已属罕见之物,何况是六十二个珍贵无比的蛇胆了。
女子闻听此话,仿似一个被人戳破谎言的顽童,肉嘟嘟的双颊随之一红,强自争辩道:“哼,我堂堂锻体九层,岂会怕区区一条蛇虫。”
姜河知道。
火冠银蛇不是普通的蛇虫,若它是那么容易能猎捕到。河西市集上的蛇皮口袋,也就不会再用那寻常普通的青蛇皮了。
妖兽生来就比人类要强大许多,况且拿九阶妖兽与锻体九层的修者相比,本身就不公平。
对于女子适才所言,姜河并不相信。
女子绕过长桌,又坐在她那专属的两把木椅上,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并不想瞒你,但如今让你知道了这些,反而会使你心伤。”
姜河有些不解的看着面前这个肥壮的女子。
“火冠银蛇,在锻体境界的修者眼中,自是极为厉害的。可锻体之上,还有无穷境界。人生的修行之路,遥无止境。哪怕我们华胥国人人信仰的黄帝,也未能长生不死。”
很难相信这样一番话是从这个胖的形如水桶的女子口里发出。
姜河聚精会神听着,道:“瓶姐,莫非你晋升为了炼气士?”
女子摇了摇头,道:“我如今还在锻体之境。”
姜河听在耳中,大惑不解,心中暗想,既然瓶姐仍然停留在锻体第九层,可为何能轻易猎杀到如此多的火冠银蛇呢?
女子伸手抓起姜河先前放在碗碟里那枚剥好的鸡蛋,嗜吃如命的她,这次非但没有吃掉鸡蛋,反而小心翼翼的把鸡蛋放在摊平的手掌上。
又白又胖的手掌中,躺着一颗白玉似的鸡蛋。
她抬手指向鸡蛋,瞪大双眼,道:“一颗鸡蛋,有蛋壳、蛋清、蛋黄三层。我们生活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岂非也跟这鸡蛋一样。蛋黄像是大地内里的岩浆洞穴,蛋清仿似我们生活存身的无垠大地,而蛋壳覆盖在上,却是那天上地下流动不止的‘气’!”
“气?”
姜河若有所思,脱口问道。
只听她接着说道:“万物生命,有情乃灵。一应众生、草木兽类全都共同居住在大地之上,受日精月华滋润,才得以成长生活。久而久之,身体便会在不知不觉中散发出一些己身消受不完的气息。这些气息与天空中那恒河沙数的‘气’交融汇聚,于是就形成了一种能为众生所用的巨大力量。这种‘气’,修者便称它为:灵气!”
“灵气?!”
姜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概念,顿觉新奇无比。
多年来,他只知道达到锻体九层是成为炼气士独一无二的路径。
至于炼气士炼的是哪种气,他确实不太明了。
女子喘了一口长气,道:“而要想使得这种灵气为己所用,第一步就是要修缮肉身,锻炼体质。譬如说,水壶就是人的肉体,而壶中的水就彷如天地间的灵气。”
听到这里,姜河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如此!
难怪故老流传下这一句谚语:气欲足兮身为本,天地之间气为尊。
姜河把这段话深深的记在心中,来回思量,半晌后想起一件颇为奇怪的事情,不由得清咳一声。
“瓶姐,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平日里你大大咧咧……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别踩脚!”
女子大脚一踩,姜河老老实实的坐在木椅上不动了。
“你常年独自修行,哪里晓得我的事情。你被马贼射伤不久后,我就已进阶到锻体境气质一层了。修至此层,体内会产生一些若有若无的灵气,浑身的体质慢慢经过灵气的累积叠加,便会生出气质。”
姜河还没会过意来。
只听她声音陡然一低,头也转向一边,迟疑不决的道:“这也是我不想告诉于你的原因。你五脏六腑受损,尽管蛇胆养身培元,但你的身体已经很难完好如初了。不仅仅是将来不能踏入炼气一境,因为多年来的锻炼肉身,消耗了生命精华,所以修者一旦无法踏入炼气境,用灵气滋补己身,便意味着至少要比常人早死数年。”
轰隆——
闻听此言,姜河只觉脑海中骤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猛地站起身来,按在木桌上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使得长桌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
这结果姜河早已知道。然而他却没有想到无法进入炼气境的后果,竟是如此严重,连寿命也会折损。
两个人都沉寂了下来,木屋里静的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姜河夷然自若缓缓的坐回木椅上,道:“做一个平凡人,挺好。”
“你刚服了药,且休息吧。明日的宗祠审问,要当心。”
女子说着,肥胖的身影罩在姜河的脑袋上,收拾好碗筷,放入桌上的食盒里,又从食盒的夹层拿出四个白面馒头和一碟卤肉,还把那个剥好的鸡蛋,也一起放到了长桌上。
她手脚麻利,动作自然。
做完这一切后,她便拖着笨重的身体,走出木屋。
蛇胆药效颇重,每次服食,姜河都会昏睡一整天,以此让身体消化掉药力。
可是这一次他不但没有躺下睡觉,并且还让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运动着。
关上门的木屋里,静悄悄的。
不一会儿,粗重的喘气声已响了起来。
紧闭的屋门,不知何时,露出了一道细缝,缝隙外有一双细小的眼睛,注视着屋里那个挥汗如雨的少年。
看了片时,那肥胖的身影,转身离去,步履轻盈,没发出一点声音。
但她唇间的低喃,却是随秋风舞动在那辽阔的天地中。
“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不会平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