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言为信
姜如望浑身洋溢着一种不容侵犯的仪态,语气淡然,可隐隐有着一种威压之势,令得姜河心神瞬间失守。
华胥学宫!
客座教习!
入学推荐信!
然而此话传到殿中诸人耳中时,他们的心中却是升起另外一种想法。
很多人的脸上都是显露出了惊疑的神色,不知族长口中的“推荐信”意指何物,仅有少数的几个精明妙人眼中闪耀着一丝幸灾乐祸之色。
众人交头接耳,瞬时宗祠内又隐隐传出了窃窃私语之声。
姜少寒目露喜色,神情激动,与姜卫熊隔空对视。
二人脸上均是荡漾着一种异于他人的笑意。
面容冷酷的姜如望,对姜河惊愕失色的面庞漠然置之,自顾自的低声再道:“华胥学宫是帝国里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修者殿堂。你既已再无晋升到炼气境的可能,便把那封推荐信贡献于家族,也好为你这次的错误做一番弥补。”
诸人这才明白恍悟。
原来族长先前的所作所为是有原因的,并且这个因由有理有据令人不得不信服。
姜卫亭的目光转回到殿中那个身躯微微有些摇晃的少年身上。
他此时才知道,适才族长为何独行其是的先让姜河进入梦溪潭思过反省,后来又准许姜河可以修炼钓鲨功。
只因那封推荐信!
姜卫亭胸中骤然升起一股怒火。
他充满怜悯的眼神注视在姜河的背上。
可当他回过神后,又顿时放松了紧握的双拳,心思暗忖,族长毕竟是一族之长,为了永葆家族恒昌,只要对家族有益的事情,都会不择手段尽力去做。
宗祠里香气四溅,从晨起到正午,这番审问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过了两个时辰。
而姜河一直站立在原地,从未动过。
可此刻他却动了。
他抬起有些稍微酸麻的右手,缓缓的插入到上衣衣襟里,摸到了那张曾几何时能决定他命运的薄纸。
姜如望言之凿凿犹如铁锥般对他未来定性的话语,在他耳边萦绕回旋。
“再无进阶炼气境的可能……没有希望……”
他紧紧咬着下唇,嘴角忍不住的跳动,目光中浮现着深深的失意。
“少寒,你上前来。”姜如望不理睬众人疑问的眼神,淡声道。
殿中霎时响起木轮滚动的触地声,但见姜少寒双手触动着机关,让轮椅驶到姜河身旁,缓缓停下。
他仰头看了一下眼神中失去往昔光彩的姜河,好似一副凯旋归来、胜利能者的得意态度,恭敬说道:“爷爷。”
姜卫熊看此情形,欣慰的点点头,暗自想道:“父亲终归是以宗家利益为上。这下有了那封推荐信,寒儿也能顺理成章的进入华胥学宫求学深造了。”
姜河的手放在胸口间,一动不动。仿似那只手与胸膛被浇铸在一起,紧密相连,亘古不分。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他一刻也不曾忘记,这封推荐信,是养父用性命换来的。
当初如果不是养父拼命救下那位华胥学宫的客座教习,此时也就不会有这封信的存在。
有因才有果,只是这枚果实酸涩的味道令姜河宁可不要!
但是养父身故,他不能不收下这封用血抒写的推荐信。
姜如望看着姜河在听了自己先前的话后,脸色便是一片铁青,双瞳中也划过一簇火焰,他知道那是少年愤怒到顶点的怒火。
可令他感到无比奇怪的是,这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竟然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怎地,他看着此情此景,脑海中顿时凸显起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高大威猛的身躯,五年前也是如姜河一样,凛然站在宗祠殿中,也是如此的不苟言辞,神情冷傲。
姜河良久不语,犹如一尊伫立在此经受了万年风雪侵蚀的伟岸石像。那抹展现在他面容上的孤寂,稍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桀骜不驯的飞扬神采!
“那封信对你毫无作用,你快交出来吧。”
姜如望似乎已经是失去了循循善诱的耐心,直言不讳的讲道。
众人眼中的惊骇之色,如夏日晚间的乌云,倏然出现。
这也使得其间有些不明所以的人,更加好奇那封推荐信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
三个月来,受尽了人前背后的嘲笑讥讽。
姜河的内心早已是如磐石般坚硬,然而他的心中却仍然是有着一处柔软所在。
养父待他恩重如山,生恩如天,养恩却大如天地。
姜河慢慢的放下按在胸口上的手掌,垂首不语。
少顷。
他再次抬起头来,纤瘦的面庞上,那双眸子里却是平静似水,仿佛一泓深不见底的泉水。
“我不交。”
三个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的字,组合在一起,从姜河口中缓缓脱出。
我不交!
大殿之上余音不断。
嘶~~~!
众人惊恐万状,不禁是齐齐了抽了口冷气。
多少年了,他们还从来未曾见过有谁胆敢在宗祠大殿中直接忤逆族长之命的人。
姜卫亭踏在青砖上的双脚,愣是不受控制的颤动起来,似乎只要殿外的秋风刮来,他就会迎风倒下。
他嘴巴微微张开,悬在口中的舌头,因为过于紧张而不敢喘出气来,生怕一下子把舌头咬断!
“这姜河……跟当年的他简直一模一样。幸好这小子永远也不能进阶到炼气一境了,否则寒儿还真是会有些危险。”
姜卫熊转头望着姜河,戒备之心油然而起。以他宗子之尊,未来继任族长的身份,试问若在平时又怎会将姜河这分家的小小弟子放在心中呢。
可见姜河此举,实在是令他刮目相看,非常震撼。
姜少寒头向左倾,动作夸张,轮椅也咯吱一响,好像是要离得姜河稍近一些,以便能听清姜河所言。
他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他难以相信一个身份低贱的分家养子,居然敢对族长说不!
可是所有人脸上露出的表情,是不会骗人的。
宗祠的空气,仿佛在姜河这句话发出后,温度猛地骤降下来。
每个人都是感到一种冰山冷意在肆意滋扰着他们的四肢百骸。
嘭!
一声闷响,在殿中拔地而起,回荡在宗祠中,震动着众人心神。
众人心胆俱碎,连忙将目光从姜河身上移开,却见是姜如望的右手重重的拍在念珠上。
念珠与千年铁木打造而成的方桌相撞击,落了下风。
一颗颗浑圆玉润的珠身,一齐皲裂开来,瞬间就四分五裂,化为了无数纤小的颗粒状。
姜如望已是动了真火。
他虽年老体衰,但余威安在。姜氏一族从来无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
但,今天的姜河,却在宗分两家的诸多长者面前,拂逆了姜如望的面子。
姜如望身形颤动,两根白眉拧成一道,戟指怒目,道:“我念你此次是初犯,从轻发落!罚你进入梦溪潭,又允你可以修习钓鲨功。此际你居然目无尊长,不守管教,那推荐信于你全无半点用处,你上交宗族,为姜氏做出贡献,理所应当。”
诸人望着那满面安闲,杳无一丝惧怕之意的少年,都是沉吟不语,惊魂未定。
姜卫熊愁眉紧锁,道:“父亲,少寒先前所说不无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姜河虽然在我姜家生活了十五年,但毕竟跟我族人没有血缘之亲,也对我姜家断无一丝归属荣辱之感。每个族人从呱呱落地那一刻起,就注定要为姜氏一族奉献今生。此事若是放在其他弟子身上,绝然不会对父亲说一句他话的。只有姜河……”
姜卫亭越听越怒,再也顾不得其他,向前数步,站在姜河身侧,大声说道:“族长明鉴!宗子之言,以偏概全。姜河数年来为我族立下了诸多功劳,他对姜族其心可鉴日月,族长大人您三思!姜河少不更事,冲撞了族长,回去我定会严厉惩罚于他!”
姜卫熊突的站起身来,横眉冷对的盯着姜卫亭。
“卫熊,坐下!”
姜如望看到场中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由得皱了皱头,面露不喜。
他最忌讳的就是族人不和,内里不睦。
久未发声的姜河神情自若的突然说道:“所谓人言为信。当日养父重伤不治卧榻在床时,姜河曾答应养父,定会手拿此信,前往华胥学宫求学。就算现在我无法晋升为炼气士,但男儿一诺重逾性命。我若有违誓言,是为不孝,此刻若不遵族长之令,是为不忠不孝,事难两全。姜河唯有把这封信撕掉,以告慰养父在天之灵,想必他也不会责怪姜河。族长深明大义,孝字当头,自然也不会再为难于我。”
姜河动作迅速,快如闪电,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泛黄对折的薄纸。
一张古香古色,泛着晕黄颜色的纸张,落入众人眼中。
姜河手掌一抖,摊开纸张。
有着靠近姜河的几人,人头攒动间,便是看到了那纸上最末一行的右下角,用清瘦的字体写着一个落款:客座教习剑无涯。
哧!
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姜河的话,也还没从这突然出现的纸张上回过目光,就只听哧的一声轻响,在殿中立时回荡开来。
一下。
两下。
三下。
四下。
五下。
七下。
九下。
“姜河,你,你给我住手!”
一声凌厉的惊叫声从姜卫熊嘴里发出,他甚至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制止的动作。
姜河就已经是瞬间把纸张给撕了个粉碎!
并且他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姜河直到把纸张撕成手指都无法拿捏住的碎片后,才停下手来。
而后他就好像没事人儿一般,脸上的表情冷淡寂然,仍旧是身形笔直的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