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转眼到了岁末，今年的雪下得很迟，腊月二十八这天，雪花才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飘了下来。年味儿在这临近除夕的日子里已经很浓了。CD里放的是一首粤语老歌，绵长而低沉地怀念着过去的时光，将原本就暖和的房间带出了更加慵懒的气氛。好在门已经锁上，自从放了寒假，童颜就在和妈妈每天的早饭作斗争，时输时赢，但今天拉开窗帘看见下雪的时候，她已经决定赖床到底。她听到房门前的嘀咕声和脚步声远去，忍不住笑了一下，将头往被子里缩了缩。

手机在床头清脆地“叮—叮—”响了两声，她伸出手来拿过手机滑开屏幕，瞬间就瞪大了眼睛。

李晓芸和童致新正在桌前吃早饭呢，忽然就听到房门“砰”一声响，最近总在九、十点蓬着个头发、趿着拖鞋睡眼惺忪走出卧房的童颜，今天一反常态，穿着新买的红色大衣，脚上是高高的长筒靴，头发显然经过了精心打理，还化了个不错的清新妆容。还没等他俩吃惊地张大嘴巴，童颜在门口甜甜一笑：“爸，妈，我今天去南华接个朋友，中午不用等我吃饭了。”说完拎着包就在门口消失了。

童致新和李晓芸面面相觑，李晓芸才反应过来，赶快收回张成O型的嘴，追到门口，冷风迎面吹来：“颜颜！颜颜！”走远了童颜听到声音回过头，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到屋里去，又急匆匆地向前走去。李晓芸在门口恨恨地跺了一下脚：“童颜——！”童致新瞟了她一眼，放下碗筷，坐到沙发上拿起他未看完的报纸，漫不经心道：“孩子大了，有她自己的生活，由她去吧！”李晓芸狐疑地瞅了一眼童致新：“你是说，颜颜找了男朋友？！”童致新摆摆手：“我可没这么说。别成天瞎操心，孩子想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你快关上门吃饭吧，瞧那风吹得……”李晓芸关上门走回饭桌旁：“死老头子！自个儿的闺女都不操心，我还操心谁？”

童致新摇了摇头，继续看报纸，没作声。

童颜站在虹云酒店311房间门口时，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敲响了房门。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童颜满脸的笑容和张开的手臂就那么僵在那里，披着湿漉漉头发、穿着杏黄色睡袍的女孩倒轻轻笑了一下。童颜把手放了下来，一边从包里面摸手机，一边有点窘迫地磕磕巴巴道：“不好意思，我想我走错房间了，我是来找朋友的，不好意思。”说完转身就往旁边走。

“哎，等等，你是来找悠悠姐的吧？”童颜一愣，旋即道：“悠悠姐？是许悠吗？”女孩笑着点点头，侧过身子往旁边让了一下：“快进来吧。我和悠悠姐两个人一起住在这里。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童颜狐疑地跟着女孩慢慢走进房间。突然浴室的门打开了，手里还抓着毛巾的许悠从里面笑着走了出来，伸手抱了抱她：“童颜！”而童颜一下因为刚才的窘迫，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宛之，我们是在乡村小学认识的。”“宛之，这是童颜，是我的好朋友。”宛之闻言一笑，伸出手来：“你好，早就听悠悠姐提起过你了，你长得可真漂亮。”童颜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话从这女孩嘴里说出来，透着一股天真的孩子气：“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你长得也很好看。”她说这话倒不是恭维或者回应，看着这女孩子，让人心头忍不住就浮上明眸皓齿四个字来。许悠扑哧一声笑了：“瞧你俩这相互恭维的样子，童颜，她小姑娘也就算了，你也跟这儿矫情来着。”

童颜伸手轻轻一拍她，略带诧异地围着她转了个圈：“许悠，我看你这出去一趟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这跟谁学的这么铁齿铜牙的？倒还真不像是你了。”许悠眼角往上一挑：“不然你以为呢？我可不是白出去了一趟。”说着打开箱子拿出衣服：“我去换下衣服，一起下去吃饭。”说着就拿起衣服进了浴室。

童颜坐在床上转头问宛之：“宛之，你的名字还挺好听的。你姓什么呀？”宛之笑了一下：“这名字是我哥给取的。我姓杨。”“你怎么认识许悠的？她都没告诉我她回来还带了朋友。”宛之还没来得及回答，许悠已经走了出来：“这个问题就让我这个当事人告诉你吧。宛之，你快去换衣服吧，不然我们都要饿坏了。”

浴室的门关上了，许悠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压低了声音：“她是我在参加给乡村小学送图书的公益活动时认识的。她病了，她自己还不知道。”童颜正要说话，她忽然低下头去：“而且……她是何家良的妹妹。”说完这话她也没抬起头来。童颜一惊，半晌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可……可是，她刚刚……明明告诉我她姓杨……”许悠瞅了浴室方向一眼，示意她压低声音：“何家良的爸妈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就离异了，他妈妈改嫁了，女儿的姓氏也改了。”童颜的脑子还是乱糟糟的，宛之已经出来了，穿了黑色的棉袄，越发衬得皮肤白皙笑容灿烂：“我换好了，咱们走吧。”许悠用眼光示意童颜什么都别说，将她从床上拉起来：“快走吧，我们真的饿坏了。”童颜收起惊愕的表情，拍了拍肚皮：“我这是为了来看你，也是从早到现在滴米未沾呢……”宛之拍手：“那我们就多吃点。我想吃火锅！”许悠和童颜对视一眼，笑了一下：“走吧！”

这个年是在童颜家过的，李晓芸虽然有些意外，不过这么热闹的年，这几年在童家还是第一次。所以她和童致新都很高兴。春晚的序幕拉开之时，童家的年夜饭正至酣处，大家举着杯喜气洋洋，外面已经有鞭炮和烟花声，所有的声音混合起来，压过了电视里几位主持人的声音。

晚饭后李晓芸端出一大盆剁好的饺子馅，几个人围着桌子一边唠着嗑一边包饺子，不时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除夕夜的鞭炮声和烟花此起彼伏地响起时，电视里的钟声正好敲响，童致新慌忙洗手擦净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烟花爆竹到家门外点燃。

童颜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了看号码，犹豫地看了看门外的许悠。她站在门口，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仰头看着璀璨的烟花从高高的夜空流星般坠落。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格外的专心致志。

童颜的手指滑过屏幕，伸出右手捂住右耳，何家良的声音从遥远的彼端传来：“春节快乐！”童颜笑着；“嗯，春节快乐！你在哪儿过年呢？”“我啊，我在南华呢！有个欧洲的客户时间太紧，我只好迁就迁就他了。”童颜一愣，南华？转而一笑：“何总，今天可是除夕夜，在这家家团圆人人欢庆的时刻，你还在谈生意，也太工作狂了吧！”何家良淡淡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你就别取笑我了，孤家寡人一个，过不过节的都无所谓了。”童颜一时踟蹰起来，又看了看门外的许悠，这会儿宛之正在她旁边，两个人不时指点着夜空，想必是在讨论哪朵烟花更漂亮。

何家良又是一笑：“我这么说可没别的意思，你就不用替我可怜了。”童颜没顺着他的话，一字一顿地说：“许悠回来了。”恰好一大朵烟花正好炸开，掩住了她的声音。何家良仿佛没听清楚：“回来？谁回来了？”童颜没说话。电话那头忽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童颜看着外头许悠的脸，烟花盛开又凋零，明明灭灭的光芒在她的脸上亮起又黯淡下去，何家良的声音很轻很轻地传过来，轻得仿佛梦呓：“悠悠？悠悠她回来了？”“还有宛之。”电话那头出现了更长久的沉默。沉默得听不到一点声音。就在童颜以为他几乎不准备再开口的时候，何家良开口了：“她们在哪里？”声音清晰平静而有力，听得出来他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童颜深呼一口气：“在我家。”“好。”电话被挂断。手机屏幕显示通话结束。

宛之跳着脚搓着耳朵跑了进来，“颜颜姐，你怎么不出去看烟花呢？有几朵升得好高，可漂亮了呢！”她的身后跟着保持双手插在口袋脸上带着笑容的许悠，紧接着就是满脸喜气的李晓芸和童致新。童颜笑着扬了扬手机；“刚刚有朋友打了个电话。”宛之一脸狡黠的笑容：“我都看到了，你接电话笑得那么开心，这个朋友肯定不一般，你说是吧悠悠姐？”许悠笑了笑不置可否。童颜作势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什么！还不快过来包饺子。”于是众人重新洗了手，坐回桌旁。饺子皮在童颜的手下出现了一条条精致的花边，她看了看对面不是太鼓就是太扁的饺子和正在制作它们的宛之，心里忍不住一声叹息：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

童颜洗完澡回到卧室时，许悠还没睡，正偎在床头壁灯下看书，而另一边的宛之已经睡熟，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童颜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掀开被子，许悠放下手中的书，轻声道：“睡觉吧。”童颜点点头，许悠关掉壁灯，两人平躺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才五分钟，又好像已经很久，童颜的声音轻轻地在黑暗中漂浮：“那个电话是何家良打来的。”身边的人没有出声也没有动。童颜继续轻轻道：“我告诉他了。”许悠还是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许悠翻身的声音，同时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童颜也不知自己是否听错，只好也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童颜在迷迷糊糊间被电话惊醒的时候，是大年初一的清晨七点钟。她将手机放到耳边，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是我。”顿了一顿后，“我在你家门口。”这下童颜的眼睛完全睁开了，她挂掉电话一个激灵从床上翻了起来。许悠被她的动作惊醒，声音中还有着被吵醒的不清醒：“怎么了？”童颜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何家良来了。”许悠睁了睁眼睛，瞬间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就那么坐在那里看着童颜。

童颜有些心虚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呃……我……我不知道……”后面的半句话她很自觉地吞回了肚里。许悠掀开被子，慢条斯理地起床：“我没想到他连你家的地址都知道。”童颜不由得有点生气，她本来想问许悠这句话什么意思，最后还是忍住了，装作没听到，转身叫醒了宛之，宛之昨天睡得晚，见童颜这么早叫醒她，死活不肯起来。童颜连哄带劝地说是来了客人，总算让她起了床。

这时候大门处已经响起了敲门声。童颜正要打开、房门，已经听到门口何家良的寒暄和李晓芸的招呼声了。果然，童颜听到李晓芸张罗着让童致新泡茶待客后，脚步声就往这边传来。她急忙打开、房门，何家良还没坐下来，见了她微微点头一笑，李晓芸赶紧拉着童颜：“来，陪客人聊会天，妈去给你们做饭去。”顺手又将打开电视机的童致新往厨房里拽，童致新道：“你拉我干什么？”李晓芸一使眼色：“帮忙呀！”将满脸不情愿的童致新拽走了。

童颜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她妈肯定误会了，不过她也没有拦着，因为接下来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房门吱呀一声，宛之走出来，抬头一看何家良，立即露出了一个灿烂可爱的笑容：“你好！”何家良从椅子上站起来。童颜轻声说：“她就是宛之。”宛之看着面前这两个一脸严肃的人，笑容变成了满脸疑惑。她看着慢慢朝她走过来的何家良，生出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不由自主地往童颜身边靠了靠。童颜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

何家良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可能吓到了她。他伸手从怀里掏出皮夹，童颜注意到他虽然极力克制，但拿着皮夹的手还是有着轻微的颤抖。何家良从皮夹内取出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声音和蔼：“你记得它吗？”宛之的眼睛瞬间睁大，她的声音跟着颤抖起来：“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你……你是……”何家良没说话，他低头拉住宛之的手，将她的右边衣袖往上拉了一截，一粒米粒般的暗红色的痣赫然在手肘内侧。“宛之……你真的是宛之……你终于回来了……”童颜看到他额角的青筋脉络清晰地浮现出来，眼角已然通红。宛之的眼泪纷纷而落：“哥……真的是你……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何家良搂住她：“对不起……宛之……”童颜偏过脸，擦了擦眼泪，才看到房门口站着手里提着行李静静看着兄妹俩的许悠。

她一惊，许悠却将食指竖在唇上，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与此同时，一行眼泪却静悄悄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背转身，挥了挥手，轻轻地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童颜再也顾不上了，飞奔到已关上的门口：“许悠！”似乎是听到背后的声音，许悠反而走得更快了。何家良被这声音惊醒，松开宛之：“宛之，你等等……”说着转身飞奔出门。一行清晰的足迹在雪地里延伸至前方，在尽头处是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似乎已在身边待了一辈子，又仿佛只是出现在梦里。

何家良沿着那行足迹一点点向前走，终于离那身影越来越近，到了一步之遥处，他轻轻喊道；“悠悠！”前面的身影猛地一颤，继而停住，却并没有回头。片刻之后，那身影动了一动，即将再往前走。何家良往前迈了一大步，张开双手，缓慢然而紧紧地将那熟悉的温度拥在怀中。许悠使劲儿地挣扎了一下，那双手却没有丝毫缺口。何家良温柔的呼吸扑在她的耳边：“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松开手了。”有温热的液体缓缓在脖颈上漫开。许悠一怔，放弃了挣扎。她闭上眼睛，雪花落下来，冰凉地轻柔地吻着她的额头。眼泪忽然就不由自主地从眼角处缓缓滑落下来。

三个月后。

许妙妙帮许悠盘好头发，戴上水晶头饰，仔细端详了一回，微微笑道：“好了。”许悠站起身来，在镜子前看了看，一丝红晕和微笑几乎同时浮现在她的脸颊上。“我们出去吧。”

许悠轻声道：“等一等。”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楚翘前几天交给我的。”

许妙妙接过来：“是什么？”

“沈叔叔的遗书。”许妙妙拿着信封，侧着脸绽开一个无所谓的笑容，这就是当初她一直想要的答案，苦苦追寻的真相吗？可是为什么这刻却已经觉得丝毫不重要了呢？她将信封随手丢在桌上。

“你不看？”许悠有些惊讶。许妙妙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扶着椅背走了两步，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还恨他吗？”许悠一愣，他？

就在一个月前，她和何家良在琉璃湖旁补拍了一辑婚纱照。因为那是楚翘相识的一个私人摄影师，沈立、楚翘和宛之都同行，也当是小小的一次的郊游散心。晚饭后她一人溜出来散步，没想到沈立正站在他们当初重遇时的桥头。她走过去，两人相视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她站在桥头，只想起这二十余年与这湖的渊源，从那本日记她的新娘愿望，一直到今日。景依旧人亦然，故事却早已经被偷换。她知此时他心中想必也定有万千感慨，却还是选择了沉默。或许，这才叫命运吧。

她摇摇头：“当然不。”

许妙妙一笑：“那就是了。”说罢，牵起她的婚纱裙摆，两人笑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