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石破天惊逗秋雨六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就出了石家门,才出了门,从女人们的轿子里就传出悲戚之声,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才进京的人瞧见了那连绵不绝的几十顶轿子,就问旁人:“这是怎地了?听着像是出殡,但瞧着又不像。”
“你不知道,这是石家人。”
“石家不才立功了吗?怎就哭起来了?”新来的人不解道。
“你不知道,石家人正办喜事呢,锦衣卫就上门了,将宾客都撵了出去,又四处搜查……”
“为什么搜查?石家有叛党?”
“别问了,石家出了个锦王妃呢。”
“这锦王妃不是皇帝赐婚嘛?”新来的越发不解了,这锦王妃是皇帝自己个赐婚的,怎地如今皇帝还因为锦王妃不待见石家了?
毕竟是皇家的事,路边的人再好事,也不肯多说。
就这般,何必问、贺兰淳以及石家一行人就到了闹市,又进了菜市场。
因这么一列与喧嚣、杂乱的菜市场明显不合衬的轿子过来了,原本人声鼎沸的菜市场立时变得鸦雀无声,一个个呆呆地看向那当先骑马过来的石老将军、贺兰淳、何必问、耿业以及八个西院猛士,待再见那轿子里出来了一位明艳动人、衣冠华贵的美人,众人又纷纷倒抽一口气,还不等他们缓过神来,便又见后头的轿子里陆续出来年纪不一的美妇,只见这些美妇个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其中那一个一身嫁衣却泪湿红妆的妙龄少女最是显眼,也最是惹人怜爱。
围观之人尚且不知出了什么事,便见那当先的老者领着一群人进了那前两天才用过的刑场。
刑场之上,尚且还留有几个胆大包天胆敢趁着楚徊不在趁机另立新君之人的血,那血早已凝固,又被人踩上了脚印,肮脏不堪。
石老夫人等人又是惦记子孙,又是心里畏惧,只觉得这里阴风阵阵,不需再做戏,她们当真悲悲戚戚地哭起来,就仿佛皇帝当真要将她们拉到菜市场砍头。
此时,因怕杀头,于是也没人在乎被那些寻常百姓围观了,就连还没出嫁的石绾绾、石丽菁、石丽可等人,也顾不得那些了,个个惊慌失措地呜呜咽咽。
“祖父,别跪呀,咱们静坐就好。”石清妍弄不明白这石老将军不管自己有错没错都下跪是从哪里学来的规矩,总之她是不肯下跪的。
“就是,咱们没错,何必弄得像是求人一般?”何必问也不喜欢下跪,明明是楚徊的错,何必低三下四地求他认错。
“那就都坐下吧。”石老将军低声交代,瞧见石清妍在前头盘膝坐下了,他便也在那边坐下。
何必问、贺兰淳分开去坐,石老夫人等人也顾不得地上脏,纷纷跟着坐下。
耿业左右瞧瞧,大抵是觉得坐在石清妍身边更保险,便抢着紧跟着石老将军跪在石清妍身后。
因自己按着顺序坐在了地上的血迹上,原本还强撑着维持端庄的石四少夫人立时哭出声来,因只哭未免有些单调,于是心里挂心着被石清妍送走的儿子,嘴里就喊道:“我的儿呀!”
一声“我的儿”后,上至石老夫人,下至还抱着怀中幼儿的石六少夫人,纷纷感同身受,个个开始哭喊起自己的儿子来。
依着古暮月的说法,他们的儿子都是叫锦衣卫给悄无声息地带走了。
“可怜我尚未过门便先成寡妇!我也不活了!”古暮月哭道,就从怀中掏出三尺白绫,哭哭啼啼地起身,走到刑架前,跳着要将白绫甩到架子上,跳一下哭一声,“大喜之日锦衣卫上门,这还叫人怎么活?”待白绫甩上去了,她又仰头打结。
围观之人只瞧见佳人一身红衣配上三尺白绫,当真凄美无比,忙有人喊:“快拦着她!”
有人喊了,但因石家的家丁侍卫在,也无人敢过去。
古暮月哭哭啼啼,哭瘫在白绫下,也没力气再上吊,只字字泣血地将自己的遭遇说出来。
石夫人等人举一反三,谨遵石老将军那“该寻死就寻死”的话,一个个口中喊着冤枉,个个闹着要寻死。
石清妍扭头冲耿业一挑眉毛。
正因女人们都哭了,一时想起耿家的事悲从中来的耿业愣住,不懂石清妍的意思。
“外头有人问出什么事了,总该有个人去说。咱们当中,就你口齿最流利。”何必问低声说道,极力捧着耿业。
“当、当真?”耿业有些不敢置信。
“你可是有三寸不烂之舌的人,又长得英俊不凡、气度高华,谁比得上你?你就去跟旁人说去。”何必问低声催促道。
耿业心道也是,但他有些胆小,不敢在此时强出头。
“去吧,你们家落在锦衣卫手上得不了好,若锦衣卫没了,落到京畿卫手上,我们家不告你们家上门打砸了侮辱漠风。又没证据说他污蔑太后,京畿卫判得也轻,这事就了了。”石老将军低声道。
耿业闻言,反复思量一番,暗道自己连累了自己一家,便是被杀头也该是他一个,于是心中一横,就站起身来,弓着身子抚着胸口抹泪哭道:“天理何在?我父亲一时糊涂打上石家门,叫京畿卫治他就是了。做什么要叫锦衣卫抄了我家?锦衣卫算是个什么?”
听他这话,围观的大抵知道他是耿家人了,因都听说耿家就只剩下一个祸水活着,纷纷心想太后大抵这辈子没见过几个男子,是以才将这耿篾片当做宝?
“锦衣卫当真欺人太甚,石家这事就是锦衣卫不对。”耿业见围观之人因畏惧锦衣卫不敢说话,就又哭道:“今日一早石家漠风少爷就红光满面地等着成亲,他还说了,被人用强了两回,终于能够主动一次……可惜呀,可惜,那么美貌的小娘子,石家漠风少爷愣是没能入了洞房……连拜天地也不曾呀?这叫人家小娘子不上不下地怎么办呀?”
“……那位就是石少爷的小娘子?”众人齐齐抬头去看刑台上那瘫坐在白绫下的红衣女子,大抵是新娘子总是动人的,众人虽觉得那在石家前头坐着的据说是锦王妃的女子太硬气,还不如那新娘子楚楚动人。
“可不是么,从益阳府来京路上,石家漠风少爷日日在船上给小娘子弹琴,今儿个《凤求凰》,明儿个《比目》,当真是缠绵悱恻,煞羡旁人,不想、不想却有今日。”耿业大抵是一做回老本行,便忘了悲戚,又眉飞色舞地说道:“这小娘子乃是小家碧玉,论家世与石家天差地别,可是那一日因缘际会之下,小娘子与石家漠风少爷相见,一个想着那人怎那样眼熟,一个心觉那人仿佛见过。于是在锦王妃做媒下,两人便定下姻缘。原当是天作地设的一对,不想大喜之日却遭此变故”
“石家漠风少爷哪去了?”终于有人出声了。
耿业也不知道石漠风哪里去了,一时被问住。
“锦衣卫上门,你说漠风能哪去?”石老将军红了眼圈地愤慨道。
围观之人恍然大悟,都心道原来是石家办喜事,锦衣卫去砸场子抓了人,石家人才来菜市场的。
“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今日,老夫就带一家子妇孺来菜市场等死!”石老将军慷慨激昂地叫道。
“……耿公子,耿家是因为石家被抓的,你怎么还跟石家在一起?”有个胆大的痞子一边抓着脖子挠痒,一边问道。
“你当本公子是什么人?本公子恩怨分明!本公子又没说耿家没错!只是耿家有错也不该锦衣卫来管!”耿业叫完,就又哭道:“锦衣卫算个什么玩意,早年,就那个迷、奸了石家漠风少爷的叶家,他们家老爷在他家老夫人寿宴上,凑巧瞄见一美若天仙的女子,只见那女子眸若点漆,口若含丹,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比后头跪着的锦王妃还美上两分。”说着,手指就向后头指。
该死的耿业!石清妍心想自己怎么就成美人的榜样了?
因耿业指了,于是围观的人就看向石清妍,一个个又都倒抽了一口气,心说那女子该有多美?
耿业又接着说道:“于是叶家老爷对那女子一见钟情,叫人打听,原来是周翰林家的小妾陪着周夫人来叶家的。叶老爷软硬兼施跟周家要,周家不肯给,有心设计与那小妾私通,小妾又宁死不屈。叶老爷就花了两万两,赌口气,叫锦衣卫指挥使使坏,于是那周翰林一家就遭了秧,他们家也是死在这菜市场的!叶家原是为赌口气抢得小妾,到手了,又不肯珍惜,有意糟践人,将个如花似玉的小妾送到下三滥的窑子里去了!耿某听说后,有意去寻芳踪,见那小妾竟是被绑缚在床上任人□。耿某怜惜她弱女子遭此屈辱,待要解开绑着她的绳索,便听老鸨子说叶家人叮嘱过不到死不能给她解开绳子。耿某含泪与那小妾说话,听她说她先到了锦衣卫手上,被锦衣卫糟蹋个够,才送到叶老爷手上。耿某听她诉说锦衣卫对她严刑逼供使用的酷刑,不禁吓得七尺男儿屁滚尿流。锦衣卫原是杜撰了莫须有的罪名抓了周家人,就跟如今跑到石家去搜查一样!”
“那你可替那小妾伸冤了?你可是太后跟前的红人!”有人插嘴道。
“耿某有心将此事跟家父提起,可惜家父听到锦衣卫三字便忙令在下住口。”
“那小妾呢?如今还在那窑子里?”有人生出了去会一会美人的心思。
“耿某走后又过了两日再来,却不见那小妾的踪影了。后头打听到那小妾没两日就奄奄一息,被窑子丢到乱葬岗去。那小妾也是个义气之人,在乱葬岗没死,挣扎着最后半条小命拦住上京府尹的轿子告状,那府尹原是周翰林的至交好友,本就不信周翰林那般老实的人会犯上,又看那小妾重情重义,便叫人给她疗伤,听她细细诉说其中冤情。府尹感动于那小妾的侠肝义胆,叫人说媒许她进府做妾室,小妾不肯,反倒痛骂府尹道:‘妾苟延残喘乃是为夫人老爷伸冤,妾谨遵三从四德,生死都是老爷的人。府尹大人莫非以为妾别逼堕入泥淖,便忘了礼义廉耻?’说完,便要以死明志。府尹大人忙声得罪,自愧弗如,待要替周翰林上折子鸣冤,偏被早早地就监视他的锦衣卫瞧见,于是铁面无私的前上京府尹在锦衣卫指挥使只手遮天下,连番被人弹劾,最后落得个仓皇被贬出京的地步,而那妾未免再落入敌手任人践踏,悲愤自戕!”
耿业一时将自己跟那小妾对比,只觉得自己如今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种子,暗道今日定要将锦衣卫弄死!
就如同瞧见石家一群美人啼哭,围观之人不明就里,就已经先同情石家;此时听过耿业说了这么个有情深意、侠肝义胆的美小妾的故事,围观之人自然对那锦衣卫以及叶家咬牙切齿,全然不似听说耿奇声那猥琐之人被锦衣卫绑走时幸灾乐祸。
下头石夫人等人虽还在哭,但哭声明显小了一些,一个个细细地听耿业说故事。
石老将军不禁庆幸没跟叶家成了亲家,瞧见贺兰家、上国寺的和尚们过来了,便点头示意。
贺兰家那几位被查看姑娘的父亲们都过来了,一个个盘腿坐在贺兰淳身后,也不多问,只纳闷地看向那站在前头抚胸悲痛跟人说话的耿业。
何必问的好友,上国寺的方丈老和尚也过来了,他默默地领着众和尚们在何必问身边坐下。
“多谢。”何必问简短地说道。
“若非你说是锦衣卫的事,今日老衲也不会过来。”老和尚说道,出家人将生死名利置之度外,此番能被何必问说动,也是因活了一把岁数,看多了锦衣卫害得人家家破人亡的事,明白与其置身事外的悲天悯人,倒不如置身其中铲除祸患。
“还是要道声多谢。”何必问坚持道。
“阿弥陀佛,老衲做的是舍生取义之事,必问何必道谢。”说完老和尚如老僧入定一般,双手合十默默念经,再不言语。
只是稍稍察觉到自家嗡嗡的念经声盖住耿业的声音后,和尚们自觉地开始不再出声。
聂老头叫子孙抬了五箱子书也过来,领着五个得意弟子坐在贺兰家身后,又有两个耿直不阿的老御史也跟着聂老头过来了。
来得人虽多,但因耿业太“显眼”,众人都忍不住去听他说话。
果然,先是一个忠义小妾的故事,随后耿业就开始将锦衣卫的恶行一一说出,故事里有个已经许亲的俊俏千金被锦衣卫毁了姻缘;也有端庄大方的少妇忍辱负重以身侍敌,卧薪尝胆最后得报大仇……总之,耿业口中的锦衣卫总是罪大恶极,凶神恶煞的那个,被锦衣卫抓捕的,家里都有个美得能将石清妍比到泥地里的颜如玉、画中仙。
于是,耿业说了一个故事,众人便将石清妍看一回。
石清妍心里将耿业骂了一回又一回,心道这小篾片嘴上不说,心里大抵是对她存了怨气的。
石清妍这就误会耿业了,耿业是习惯地将传说中的美人夸张一下,后头跪着的石清妍在他眼中已经是十分貌美,若是再夸张一下,岂不是惹人向往?于是他就将石清妍当成了背景,只管拿了她做比较。
果然,耿业这么小半天话说下,不光后头跪着的石家人、贺兰家人、聂家人还有上国寺的和尚们对锦衣卫恨之入骨,那听着的不相干的人,也对锦衣卫咬牙切齿。
等锦衣卫指挥使领着楚徊命令带着人赶过来,便见围观的寻常百姓虽不敢看自己,却个个身上带着杀气,且是冲着他们一行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