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相府
“林爷,您慢着点儿。”
“天黑,刚下过一场雨,这老砖上有青苔,它滑!”
“好好,到了到了,我引您进去。”
几个看门的门政也是特别的殷勤。
倒不是林文远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能使这些向来眼高于顶,为人嚣张可恶的看门狗们折服。他所用的,不过就是最简单的法子:撒钱。
从一到北京,求见次辅那天起,从门前洒扫的人开始,到看门的,管门政的执事,府里管外院的二管家,然后是内院的执事,一路就是用孔方兄开道,小红包五两一个人,大红包二十两到一百两不等……就算是宰相府邸,这个红包也是难得一见,这么撒钱法,多少豪商都远远不如,几天功夫下来,整个府里都是知道,不知道打哪儿来了一个发疯的小旗散漫撒钱,全府上下,只要自忖够资格的,好歹不拘,都能领一个红包在身上。
这么一来,阖府上下自是把林文远当财神爷一样看待,不管是什么事,都是头一份的照顾。原本按林文远的身份,次辅相爷绝不可能召见,更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后就召见,但靠着财神爷的身份,林文远硬是把不少官员甩在身后,就在今晚,相爷吩咐,就在后院书房,见一见这个已经买通了他全部家奴的小旗官。
众人一路把林文远从正门的东侧门引进来,然后穿堂入室,跨过一个又一个的套院,这宰相府邸到底是不同,林文远这个土豹子可真是开了眼。
到处是飞檐拱斗,到处是青砖碧瓦,到处是精心雕刻的各种图案雕像,地上是一水的大块方砖,青砖漫地,每个院子里都是有气死风灯,一人多高的戳灯,式样奇特的宫灯,光是各种灯具,不要说浮山那种乡下地方,就算是胶州城,莱州府城,恐怕也没有哪座府邸或是大户人家的私宅能有这么多的讲究!
到最后是穿过一道月洞门,墙也是缕空黑瓦的涮的雪白的粉墙,林文远知道,这就是到了这宅邸的后园了。
算算脚程,他也不觉咋舌。要是这后园规模和前院配套的话,这房子可能是十来进三十几个套院,最少四五百间房!
听说宰相,也就是内阁成员们,其中最特别是次辅的住处向来都是皇帝赐给的府邸,这种规模的府邸,肯定不是允许世袭,等宰相一退位,要么回原籍,要么皇帝会再赐一座宅邸,规模当然远不如现在这座,但就算是如此,也是人臣极为难得的殊荣了。
他心中也是愤愤难平,底下的人吃都快吃不饱了,到处是灾民流民,他是从山东一路北上,走的是德州到天津卫再到京师这条运河线路,在德州时,他曾经看到数以千计的流民,全部是打河南一带过来,个个都是面带菜色,人人都是衣衫褴褛,拖家带口在城门那里乞讨的就有这么多,流散四处的,还真不知道有多少。
讨饭吃的,做短工扛活的,甚至含着一泡眼泪把儿子头上插上草标卖儿子卖女儿的……全是父母的心头肉啊,就这么三文不当两文的卖给人家当奴才……当奴才还算是好命,就怕被人买去砍了手脚当职业乞丐,或是卖入青楼入了娼门……一想起这个,铁石心肠怕也要动容吧?
可就是这些住在京师,在这种宅邸内的贵人们,自己享受着大明境内能享受到的最好的一切,可是却吝惜把一点残渣赏给那些饥寒交迫的人们!
一府数百万人受灾,朝廷拨给的赈灾银居然是两千银子!而且很多受灾的地方,官员根本不上报,没有半文钱的赈济不说,百姓还得完粮纳税!
沿途过来,真是伤心惨毒,而林文远这个本份老实的军户,正经的朝廷武官,也是头一次对这个朝廷产生了怀疑和怨恨的情绪。
最少,在看到那些卖儿卖女,或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饥饿而倒毙在路途中的人们时,他绝不会对这个朝廷,还有对心目中高高在上如同半神的皇帝,有那么一丁点的好感!
“怪不得大人提起皇上,提起朝臣时,多半是不屑。”
在被引入内院小客厅,也就是三间小小巧巧的精舍之后,坐在铺着软垫的花梨木圈椅中,林文远也是若有所思的想着。
张守仁在替他们讲课时,除了识字,就是说兵法,再下来是谈历史。后世的人可能很难想象,不少粗浅的历史知识对以前的人来说,都是天书一般。
民间到处是充斥着怪力乱神般的神话般的传言,真正的历史反而是在迷雾中,是在少数精英士大夫的手中,不要说普通的百姓,就是读书的秀才举人,能接触到正经的史书,并且稍有研习的,都是极少极少。
进士及第,不知唐宗宋祖是何人的,也并不出奇。
在张守仁的讲解之下,在众人脑海里才出现了一块新天地,大家才真正知道,原来先秦之时,周天子受制诸侯,诸侯又受制于家臣,国君与臣下议论国政被吐一脸唾沫的事,实在是并不出奇。
就算是到两汉,天子的威风也没有后世那么强,丞相申屠嘉一怒,汉文帝也护不得自己的宠臣,强项令面前,光武帝也是无可奈何。
到唐,至宋,多少个夜晚,特别是去年寒冬时,大家围着火盆坐着,一边烤火,一边听张守仁讲解旧日的历史,然后一边听,一边发问。
很多以前不曾想过,也没有过的念头,就突如其来的出现在了脑海之中。
用张守仁的话来说,便是读史使人明智,众人就是听着历史,似乎就是在听着故事的同时,也是渐渐的开窍了。
林文远也是一个聪慧过的人青年,此时此刻,自是不免想起脑海中点点滴滴的旧日故事。而眼前所见,似乎和脑中所记的一些王朝的末世景像,不约而同,不谋而合。
到这个时候,这个头脑聪慧,反应灵敏的年轻人,也是终于感受到了张守仁话语中的一些藏而不发的东西。
人,果真是要在经历和见识过后,才能把脑海中的知识与这些见过看到的结合在一起,进而升华,成为千金难买的真正的智慧。
“范东主,请,请。”
就在林文远沉思之时,外头似乎又来了一个客人,细竹所制的门帘一掀开,是一个黑而精瘦的中年男子昂然而入。
此人穿着宁绸长衫,戴着竹编凉帽,看似不出奇,帽子四周却是镶嵌着一圈绿松石,添了几分凉意和雅致的同时,也是凸显出这一顶帽子的价值不菲。
腰间带上,也是饰着一块巴掌大的绿玉,一看就知道是上品货色,恐怕这一块玉,就得抵十户中产人家的全部身家还未必能够!
这人显然是个大豪商,衣衫饰物不说,光是那睥睨自若的神情,在宰相府邸如闲庭信步的安闲自在,恐怕也不是头一回到这里来了。
一进门,这人便是一征。
这屋子显然不是普通人能进来的,一个穿着小旗服饰,挂着木腰牌的小武官居然也坐在里头,这自是叫人有点奇怪。
“范爷,这位林爷也是奉命前来求见咱家相爷来着。”
“哦,哦,这是自然。”
以林文远的身份当然不够资格前来,不管是求官还是做什么事,要是一个小旗求到宰相门上,那就是笑话了。
这个姓范的点了点头,也不理林文远,便是自顾自的在另外一侧的椅子上坐下,然后便是闭目养神。
他虽然是豪富的样子,但相府规矩严,似乎也是一个从人没带进来,此时此刻,居然也是和林文远一样,只能在此枯坐干等。
不过两人都没有等多久,几乎就是盏茶功夫过后,一个长随模样的人进来,也不说话,只是到姓范的跟前伸手一肃,姓范的点一点头,然后便是起身,和这长随一起推门而出。
这精舍一共是五间,当中三间是会客等候之用,隔着一堵墙,另外两间,恐怕就是次辅大人会客说话的真正的内书房所在了。
虽有间壁,到底是离的近,隔壁的响动,林文远凝神细听,也是听到了不少。
先是这姓范的请安问好的声音,适才这人十足傲气,到了那边,似乎立刻就是下跪请安,满口问安的声音,声音是又响亮又脆快,听的林文远又是鄙夷,又是好笑。
张守仁那里,从来不讲这些虚文礼数,大家平时见面,一抱拳就是行了礼,然后就是谈事说话,自自然然,从从容容。
象这些大官这里的礼数,林文远明显能从张守仁的脸上看到厌恶的神色,不论是张守仁对人行礼,或是人向张守仁行礼,都是如此。
而且张守仁已经在设计一种新的军礼,取代现在流行在明军中的打千请安的礼节,这种礼节现在在关宁军和鲁军中流行,将来流传后世,成为清季最常用的礼节之一。
张守仁对这种礼节颇有点深恶痛绝的感觉,军人卑躬屈膝,一脸阿谀,这样的人遇到战事,难道能指望他盘肠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