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卢克西
当卢克西再一次睁开双眼时，周围依然是一片黑暗。在最初的一年里，洞窟里还有熔岩发出的微光。然而随着希洛克的力量渐渐消失，熔岩也逐渐冷却。从那以后，无尽的黑暗就笼罩了这里。
有时候也会有光，但是那时候卢克西看不见。这七年之中，卢克西的眼前只有两种颜色。
第一种是黑色。
无边无际的黑暗，比最深的夜还要黑的绝望的黑暗。然而卢克西从未对自己的处境有过一丝的怨恨，因为她明白，这是自己的选择。
她永远记得八年前发生的事情。她永远记得阿甘左和善的眼神和温暖的怀抱。在她过去二十二年的生命中，从未有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从未有人用那样的怀抱拥抱过她。在忍受了二十二年的冷眼与排斥之后，她终于通过这个男人找回了生命的意义。所以在那一天，在那一刻，她才会违背自己自私而残忍的天性，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救下他。
她知道，在解开铁链之前自己曾经犹豫过，但是解开铁链的时候她没有丝毫的犹豫。
阿甘左，和我自己比起来，还是你的生命更加宝贵……
然后，卡赞的力量在瞬间吞没了理智，世界变成一片猩红色。当她再一次回复神智时，她知道自己正躺在阿甘左的怀中。
她也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尽管身边就是炽热的熔岩池，然而寒冷依旧在一寸一寸地吞噬着知觉。全身上下仿佛有一千个伤口同时在流血，剧烈的痛楚令神经渐渐麻痹。
“阿甘左。”卢克西轻声说。每发出一个音节，血就从她的嘴巴和鼻孔中渗出来。她的两侧肋骨全部骨折，肺叶也被陷入狂暴状态时自身巨大的肌肉压力压碎。生命随时会离开她支离破碎的躯体，她用尽全力看着阿甘左的脸。因为她知道，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这里就要坍塌了。把我留在这里，你快走吧……”
她感到阿甘左用力地抱紧自己。很温暖，然而寒冷正从自己身体的内部扩散开来。血管里已经没有多少血留下了，她尽力地吸气，但依旧感到窒息。断裂的肋骨和残破的肺叶无法吸入哪怕一丝空气。
我马上就要死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
“对于战士来说，这里是很好的坟墓。留下我，走吧。”卢克西用微弱的声音在阿甘左耳边说道：“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我留下来陪你……”阿甘左的泪水滴落在她的额头上，卢克西微微的摇头：“别让我的牺牲变得没有意义。”
最后，阿甘左还是走了。卢克西知道，他不会让自己的牺牲变得没有意义。只要阿甘左能活下去，她会很坦然地迎接死亡。震耳的轰鸣声中，洞窟坍塌了。这里就是卢克西的墓室，是她的长眠之所。
然而很久之后，她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岩浆池里发出微弱的红光。卢克西试着坐起来，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是不是感到奇怪？”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回荡，如同吹过林间的风。卢克西忍着刺痛站起来，环顾四周，除了岩浆的微弱红光和无尽的黑暗，她什么都看不到。
“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做希洛克。是被你所毁灭的那个人。”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不必寻找我，我已经死了。这是我留在世界上最后的意识。”
“留在世界上的意识？这么说，我还活着？”卢克西竭力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但是她找不到，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
“是的，虽然我已经被你毁灭了，但我还有能力挽救你的生命。”希洛克的声音回答。卢克西大声问道：“为什么！？”
“感谢。感谢你将我从无法忍受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希洛克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然而不仅仅是感谢，毕竟你也杀害了我。这是我赠与你的生命，绝境之中的生命。是祝福，也是诅咒……”
声音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卢克西跌坐在地上。
绝境之中的生命。这是悲鸣洞窟的最深处。然而现在洞窟已经坍塌，自己被完全封闭在了山腹之中，绝没有任何出路。
这样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与黑暗为伍，永远留在这个地方，直到这生命再一次结束？
不。卢克西摇摇头。如果是从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再一次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现在她已经明白了生命的宝贵。只要生命还没有停止，就绝不放弃希望。
然而现实是，她，一个孤零零的女人，独自被遗弃在一座岩石山的山腹之中，没有武器，没有工具，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在战斗中变得破烂不堪。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没有……
不，这里有空气。希望之光在卢克西心中亮起。空气，空气从何而来？她将手指沾上口水，竖起来，辨认着新鲜空气流入的方向。
在坚硬的岩石墙壁和地面上，有一些细小的空洞。
隐隐有细微的哭泣声从洞中传来。
希洛克的力量并没有完全杀死所有的努格尔巨虫。一部分虫卵和幼虫留了下来。努格尔巨虫的幼虫可以分泌出腐蚀岩石的酸液，它们打通了这些与外界相连的洞窟。
然而仅仅有空气还是不够，凭借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从这里离开，除非是鬼神……
卢克西忽然愣住。她抬起自己的左手。
紫红色扭曲肿胀的左手，即使没有了铁链的束缚，鬼神的侵蚀也没有继续蔓延到全身。当然，卢克西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是希洛克的力量平衡了鬼神的侵蚀力，对于她来说，她只是找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
第二次狂暴的感觉还是很痛苦。眼前变成一片鲜红色，瞬间失去了知觉。她用最后的意志控制住了鬼神的力量，然后再一次昏迷过去。黑暗中，她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是醒来后，身上新的伤口都已经不再流血。一大片岩石被击打得粉碎，她甚至找到了两只努格尔巨虫幼虫的尸体。这东西身上有一层很脆的软壳，肉嫩而多汁，但是淡而无味，还带着一种恶心的腥气。
可是卢克西别无选择。这是她能得到的唯一食物，也是唯一的水份来源。要出去，就必须要活下去。
当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足以承受再一次的狂暴之后，她就再一次这么做了。
八年的时间里，每一次狂暴都是难以言喻的痛苦，每一次狂暴时所受到的伤害都要大于前一次。但是每次受伤之后，身体复原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终于，在某一次进入了狂暴状态之后，卢克西发现自己的意志承受住了那可怕地痛苦，没有立刻失去知觉。虽然她没有坚持很久，但是之后，她逐渐发现了在狂暴中控制自己行动的方法。
这是她被困在洞窟中后，第三年发生的事情。
当然，在绝对的黑暗中，卢克西自己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对她来说，每一秒和上一秒都没什么不同。
她甚至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
黑暗中，她也分不清方向，掌握了在狂暴中保持理智的方法之后，她开始努力向着同一个方向进行挖掘。从岩壁上震落的碎石被堆到身后。这样，在黑暗中她就为自己制造出一个不断向着同一个方向移动的空间。当两次狂暴的间隙之间时，她会想象自己出去之后要做的事情。她为自己订立了很多计划，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计划不断地变动着，一开始是越变越多，但是之后却越变越少。
最后，只剩下三件事情。
第一，她要洗一个澡，把全身浸泡在温暖的水里面，好好的洗一个澡。也许洗上三四个小时，甚至洗上一整天。
第二，她要吃一顿有面包、啤酒和肉排的饭。最好还有苹果。
第三，找到阿甘左。
卢克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不再痛了，她揣摩着自己的状况，确认自己已经从上一次狂暴的损伤中恢复了过来。
然后她慢慢举起左手。皮下的血管开始急速膨胀，最后绽裂开来。鲜血喷出，并没有滴落在地上，而是凝成一把黑红色泛着赤色幽光的血气之剑。卢克西极力抵御着不断冲击脑海的剧烈痛楚，保持神智的清明。痛苦伴随着力量涌上全身，她发出无声的咆哮，挥起血气之剑重击面前的岩壁。
有些不对。石壁没有像往常那样龟裂然后剥落在脚下。血气之剑几乎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石壁。石头上出现蛛网一样的细密的裂纹，然后轰然崩塌。
清新的空气迎面吹来。
这是风，真正的风。
半个小时之后，在早已被列为禁区的悲鸣洞窟洞口，出现了一名暗精灵女子。她全身赤裸，银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脚下。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卢克西抬头看向天空。八年之后，她终于在一次看到了星星和月亮。明亮的月光是那样的耀眼，泪水止不住地从她血红色的双眼中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