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辛江
“我跟你打赌，那张床上至少有一百只臭虫。”欧贝斯皱着眉头。桌上的烛火跳动着，在房间的角落里投下晃动不定的阴影。辛江也皱着眉头看着那张床。木头床上铺着一床看起来很久没有洗过的被褥，床单上还有浅褐色的污渍，他可不想去猜那是什么东西留下的。不仅仅是床，整间屋子都显得肮脏而邋遢。墙壁上的泥灰开裂，大块大块的墙皮因为潮湿而剥落，露出里面的泥砖。角落里满是灰尘，床腿上还有蜘蛛网。
“这里的村民也真是的，看不出我们是圣职者么？居然只给我们让出一间房间来。”欧贝斯继续抱怨着：“凭什么我要和你睡一间房间啊。”
“而且只有一张床呢。”辛江微笑着：“大概是因为欧贝斯姐姐这么漂亮，我又这么英俊，所以村民们把我们当成夫妻了吧。”
“见你的鬼去！”欧贝斯被气得笑了起来：“谁跟你是夫妻！”
“嘿嘿，我开个玩笑。”辛江的脸上露出那种少年人的调皮神情：“今晚我去屋顶上数星星好了。”
“还是我去吧。”欧贝斯说着走向门口：“在这种臭虫王国的地盘上睡一夜，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
“一起去吧。”辛江也看着那张床叹气：“我也受不了这种床。”
四天前，马杰洛大主教终于对德罗斯皇帝里昂?海因里希的请求做出了回应。辛江和欧贝斯就是受他的委托前往赫顿玛尔城，为里昂提供援助的。虽然辛江年仅十九岁，欧贝斯也只比他大三岁，但是这两个人一个是虚祖的大神官，一个是雷米迪亚的首席圣武士，身份地位都十分尊崇。
两个人按照圣职者的习惯，不带领随从，徒步前往赫顿玛尔。每天夜里就在途经的城镇或村庄借宿。眼下这座村子，只是他们旅途中普通的一站而已。
“连屋顶都这么破。”欧贝斯叹息着。辛江坐在她身边，笑着道：“屋顶一直承受风吹雨淋，又很少有人爬上来修葺，会破是当然的吧。”
“说起来，有点奇怪呢。”欧贝斯压低声音：“辛江，你不觉得这座村子有些不对头吗？”
这是一座并不很大的村落，大概只有几十户人家。整座村庄都笼罩在一种衰败和颓唐之中，显得死气沉沉。当他们来到时，村民们还显露了一点点对于旅行者应有的热情，只是这种热情叫人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很快就冷却掉了。在给他们安排了住的地方之后，甚至连热水都没有为他们准备。
“太穷困的地方，大概都不会很好客。”辛江笑了笑。
“不，我是说，你有没有觉得太安静了呢？”欧贝斯压低声音。
“当然了，现在是晚上嘛。”
“唉，你这么迟钝，是怎么当上大神官的嘛……”欧贝斯说。辛江收起笑容：“这里一个孩子都没有。”
“什么？”
“欧贝斯姐姐注意到了吗？这座村子里一个孩子都没有。”辛江说：“一般来说，越是贫穷的地方，小孩子反而会越多才对。”
“为什么啊？”欧贝斯皱起眉毛。辛江抿起嘴坏笑了一下，道：“穷嘛，入夜之后舍不得点灯和蜡烛，也没什么娱乐，一时又睡不着，夫妻之间自然就只有……”
“哎呀你这人！”欧贝斯脸一红，伸手掐了辛江一下。辛江咝地吸了口凉气，然后接着道：“但是这里不但没有小孩子，而且也听不到夫妻间娱乐的声音……”
“你还说！”欧贝斯威胁地伸出两根手指在辛江眼前一比划。尽管这两个人平日在人前都作出一副很有教养的样子，然而私下里的关系却亲密而随意。两家之间本来就是世交，辛江和欧贝斯从小认识，年纪相差也不太大，所以关系情同姐弟。辛江吐了吐舌头：“不说了。不过这里确实很奇怪。真的很难想象在这个时代还会有这样没有一点生气的地方。”
“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吧。”欧贝斯拢了拢深蓝色的长发。然后她的动作忽然僵住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辛江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两个人慢慢地对视了一眼，同时低声道：“这不可能。”
欧贝斯猛然站起来，右手已经擎出了背在背后的巨大十字架，辛江也取下斜挎在肩上的念珠，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把符咒。
“伪装者的气息。很多。”
“可能有一百人，或者更多。真是不可思议，圣战结束都过去那么久了……”辛江手中的符咒燃烧起来，穿着红色长裙的少女自虚空中浮现出身形。
“整个村子的人都是。”式神朱雀用平和的语气说道：“您该早点叫我出来。”
辛江没有再说话，他和欧贝斯背靠背地站在屋顶上，倾听着黑暗中的声响。
依旧一片寂静，只是这寂静似乎变成了某种有生命的东西，他能感觉到那种黑暗而邪恶的力量正慢慢向自己围拢过来。
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朱雀身上发出明亮的红光，但是这光亮只能照量身边十几步远的地方，再远的地方，黑暗仿佛凝固的墙壁，吞噬掉一切光明。
“往上看。”欧贝斯轻声说。
漫天的繁星清晰地勾勒出一个黑暗的轮廓，那包裹着他们的不自然的轮廓。
辛江笑了。
“原来如此。一开始我就觉得这种黑暗和寂静有些不对劲。”他手中的念珠上开始隐隐透出金色的光芒：“这不是黑夜，是提亚马特的斗篷。”
“和阿斯特罗斯同为黑暗三骑士之一的提亚马特竟然又出现在世界上。”欧贝斯的声音微微的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和愤怒。
“也好，让我们先小小地替尼尔隆巴斯哥哥讨回一点公道吧。”她大声说，蓝色的长发无风而动，圣力像潮水一样涌动起来。
尖利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然后，黑暗骤然消失了。银色的月光下，辛江和欧贝斯看到，他们所在的屋子周围占满了村民。不，那些人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类”了。黝黑阴暗的肌肤包裹着变形肿胀的肌肉。血管膨凸，骨骼扭曲，双眼中燃烧着嗜血的欲望。一排排尖利的牙齿间发出的粗重喘息和不详的低语声汇合成令人恐惧的声音的海洋。
伪装者。
第六十一章巴恩
“你这样下去不行。”阿米莉亚站在巴恩背后，两手轻轻地揉捏着他的肩膀。尽管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巴恩依然在椅子上坐的笔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看起来比半年前要苍老了几十岁，皮肤苍白得像纸，透出不健康的灰色。原本淡金色的头发变成了没有光泽的灰白色。布满了细小皱纹的脸看起来就好像骷髅上裹着一张皮，大而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房门。
半年多来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任何人都绝看不出来他是个刚刚二十七岁的年轻人。甚至九十七岁的人都不会是这个样子。活人根本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一个有心跳的死人，一具会呼吸的尸体。仅此而已。
他好几天才吃一餐，每次只吃很少一点食物。那一点点食物仅仅勉强够他维持生命。尽管生命对于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但是他还不能死，他还有职责。
在西海岸监视天空之城这份工作完全是个闲职，巴恩作为西海岸的最高指挥官几乎不用做任何事情。他早就没有任何军职，那些名义上隶属于他的部队其实都是皇帝直辖的。皇帝给他这个职位，只是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而已。
巴恩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每天阿米莉亚都会跟他说几十次“你这样下去不行”，但是他还是这样一直下去，于是阿米莉亚不停地说。半年来说了多少次，她自己也记不清楚。
因为巴恩每天的活动非常少，所以只要有时间，阿米莉亚就会为他按摩。尽管如此，每天晚上为他洗澡时，她还是注意到巴恩的肌肉在一天一天的萎缩。原本健壮饱满的躯体渐渐地变成一具包在皮肤里的骷髅。
她是巴恩身边最亲近的人。她服侍他的饮食起居，为他洗澡，为他换衣服。每天晚上，她就睡在他身边。
巴恩从来没有碰过她。尽管阿米莉亚曾经专门学习过如何诱惑一个男人，如何勾起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欲望，但是她知道，巴恩是不会被诱惑的。
没人能诱惑一个死人。巴恩已经是一个死人。他的心已经跟着他的妻子一起死去了。他甚至从来不看阿米莉亚。有时候阿米莉亚站在他面前，为他洗脸，刮胡子，理发。他的视线虽然停留在她脸上，但是她知道巴恩没有看自己。
无论是巴恩的眼里还是心里，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的位置了。
但是她还是心甘情愿地做这一切。
天色渐渐地暗下去。阿米莉亚像对待小孩子那样轻轻搀着巴恩站起来。扶着他走出办公室。走廊里还有别人，那些穿着军装的德罗斯军人。他们用混合着尊敬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她和他离去。阿米莉亚扶着巴恩坐上马车，把他带回他在西海岸的寓所。为他洗澡，为他换上便服。尽管寓所里有其他仆人，但是阿米莉亚坚持亲自做这些事情。
晚餐的时候，她照例把丰盛的食物摆在巴恩面前。有的时候巴恩会吃一点点面包和蔬菜，更多时候他什么都不吃。她会喂他喝一点加热过的甜酒，然后带他去书房。在烛光下，她会为他读书。她读的都是那些古代英雄们的故事，那些传奇和神话。有时也会念诗。她的声音轻柔而温存。
巴恩只是坐着。笔直地坐着。
夜深了之后，她把他领进卧室里，替他换上睡衣，扶他躺在床上，为他盖上毯子。然后自己躺在他身边，倾听着他的呼吸。
有时候她还会唱歌给他听。那些她小时候听来的童谣。很多句子她记不清了，于是就用含混的喉音哼过去。
今晚的月色很好。所以阿米莉亚特意没有拉上窗帘。月光在房间里投下大块大块的银色光华。她替巴恩掖好毯子，然后脱掉鞋子，穿着睡裙躺在他身边。本来她想唱歌，但是最后还是决定不唱了。在温柔的水一样的月光中，意识逐渐模糊下去。
半醒半睡之间，阿米莉亚忽然感到脸上有点痒。她以为是自己的头发，于是伸手去拂开。但是她摸到的是另一只手。
巴恩坐在她身边，正轻轻地用手摸着她的脸颊。阿米莉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阿米莉亚。”巴恩的声音很低，粗糙而暗哑。
“谢谢你。”他依然没有看她，他的手指很冷，像干燥的皮革。阿米莉亚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
“你终于说话了。”她也想坐起来，但是巴恩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我想通了。”巴恩看着窗外。
“艾米丽已经死了。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巴恩说：“但是我还要活下去。因为我知道，艾米丽希望我活下去。而且……”
他终于低下头，视线与阿米莉亚的眼光相对。
“你也希望我活下去。”
“巴恩大人。”阿米莉亚小声说。巴恩放开手，让她坐起来，轻轻用手臂抱住她的肩膀。
阿米莉亚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巴恩的手臂。
他的手臂枯瘦而冰冷，但是却非常有力。
这半年来一直是她亲自服侍着巴恩，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巴恩的身体状况。就算他已经打开了自己闭锁的心灵，他的身体也应该非常虚弱才对，不可能会有这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