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阿斯卡
四天之后。
进攻赫顿玛尔的虚祖士兵已经全部撤回。在短期内彻底压制赫顿玛尔城的战略随着德罗斯军队的赶到已经彻底失败。现在德罗斯的战旗已经重新插上了赫顿玛尔的城头，德罗斯的士兵也再一次驻扎入赫顿玛尔城。
上一次他们来的时候，身份是侵略者。这一次则是保护者。
虚祖的营地暂时还处于一片平静之中。阿斯卡的伤势在外表上并不严重，但是她自己心里清楚，现在自己处于一个随时可能暴毙的状态之中。冰龙龙魂对身体的侵蚀非常严重，而暗黑龙造成的伤害更加致命。她的身体现在就是一具千疮百孔的空壳，只是看起来还算完好而已。
她并不后悔。她从来都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
翡翠像一只小猫那样撩开帘子走进帐篷，低声道：“殿下，吉格大人回来了。”
当阿斯卡走进卡伊那金色的巨大帐篷里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这一次卡伊不但带来了身为虚祖武术界领袖的极皇拉奇，而且素喃家和辛家的大部分领袖人物都随军而来，所带的部队更是多达十万之众。
吉格正在和卡伊说话，阿斯卡进来之后，他看了她一眼，而后继续道：“这一次希丽亚和陛下一样带兵亲征，先头部队的人数就有八万，此外还有近三十万的部队已经集结完毕，就驻扎在德罗斯和贝尔玛的国境。”
“三十万。”卡伊轻轻重复了一次这个数字，而后道：“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吉格先生认为我们在战争中有几成的胜算呢？”
吉格笑了笑，道：“真打起来的话，虚祖最好的结局是能够体面的认输。”
坐在卡伊左手边的极皇拉奇道：“难道我们起虚祖全国之力，加上西岚先生和吉格先生之助，都无法和德罗斯一战吗？”
吉格摇摇头，道：“几个人的力量在战争之中是微不足道的。德罗斯是阿拉德最强的帝国，光剑皇族隐藏在幕后的力量深不可测。加上他们已经认定先代德罗斯皇帝里昂被刺这件事跟虚祖有关，全军含恨而来，锐气充盈，我们实在没什么胜算。”
阿斯卡从吉格身边走过，走到卡伊右手边坐下，那里是她的位置。坐下之后，她问道：“吉格先生，刚才你说‘真打起来的话’，那是不是说，虚祖和德罗斯之间还有什么余地呢？”
吉格眯起眼睛，道：“殿下真是聪明。德罗斯的摄政公主希丽亚也并不想发动战争，毕竟他们也面临着暗精灵的压力。所以，她提出了一个意见。”
明天，在赫顿玛尔的大圣堂，这个不允许存在暴力的中立之地，举行一次谈判。
吉格深沉地看着阿斯卡：“希丽亚提出的要求是，我们和德罗斯每方只去五个人，大圣堂方面也出五个人，十五个人来讨论德罗斯和虚祖的未来。”
极皇拉奇阴沉着脸，道：“如果我们不去呢？”
“那么，后天这里就变成战场，”吉格说。
拉奇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打就打，难道虚祖还……”
宪安王卡伊竖起右掌，拦住他下面的话，道：“我想一个人想一下。”
这是一个关系到虚祖的未来，以致整个阿拉德大陆未来的决定，作这个决定之前他确实需要好好想一想。吉格行了个礼，转身出去，帐篷里素喃和辛两家的贵族也依次退出。拉奇走后，卡伊慢慢站起来，背对着阿斯卡，右手的手指轻轻揉着自己的额头。
阿斯卡坐在那里没有动。过了很久，她才轻声道：“陛下。”
卡伊是阿斯卡的堂兄。在他即位之前，阿斯卡和他的关系很亲近。那时候阿斯卡一直叫他“哥哥”|。但是自从卡伊即位为虚祖宪安王后，阿斯卡对他的称呼就变成了“陛下”。
一直是“陛下”。就算在非正式的场合中，就算只有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都再没有叫过他“哥哥”。
阿斯卡并不尊重卡伊。在她眼中，卡伊一直是一个软弱而没有主见的人。她所尊敬的，是卡伊的身份。是传承了两千年的虚祖王权，是素喃一族伟大而光辉的历史。是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荣耀的虚祖国。
卡伊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身来，看着阿斯卡。
他的目光中没有责备。事已至此，责备已然无用。
明天如果不去赴约，战争将不可避免。
如果去，德罗斯必然会提出令虚祖难以接受的条件。
“陛下。”阿斯卡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记得小时候，无论我闯下多大的祸，陛下总能帮我善后。”
小时候的阿斯卡很调皮，大小祸确实闯了不计其数。而几乎每次闯祸，最后都是卡伊收拾烂摊子。卡伊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我记得有一次，你跑去煌家的废园，把靖天公的石像涂了个大花脸。我带着四个下仆，洗了好久才洗干净。”
可是，这一次你闯的祸实在太大了。
“陛下。”阿斯卡的声音严肃起来，她改坐为跪，向卡伊俯下身：“素喃?阿斯卡待罪之身，有个不情之请。”
卡伊道：“你说。”
“请陛下应允参加德罗斯的谈判，并请允许阿斯卡也位列五人之中。”
卡伊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轻声道：“好吧。”
最后，卡伊定下的五个参加谈判者，是他自己，阿斯卡，西岚，吉格和拉奇。虽然德罗斯人说是在中立的大圣堂内进行谈判，但是希丽亚的父亲死于阿斯卡的阴谋，这种仇恨的驱使下，年轻的摄政公主很难说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卡伊权衡良久，还是拒绝了素喃一族两位宿老参加谈判的要求，而是安排眼下实力最强的四个人与阿斯卡一同前往。
无论为了什么原因，虚祖的王族都绝不可以被人轻看。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翡翠为阿斯卡换上一套雪白的长袍，替她梳好头发。两个人一直没有交谈过，直到阿斯卡准备出发时，她才轻轻握住翡翠的手，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道：“这么多年以来，辛苦你了。我给你留下了一笔钱，去找个好男人嫁了吧。”
翡翠微微一笑，道：“公主殿下费心了。”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阿斯卡转身离开帐篷，翡翠站在门口，一直看着阿斯卡的身影和护送的士兵们消失在远处之后才走回帐篷里。她很从容地面朝着虚祖国的方向坐下，拔出护身的短剑，将剑尖抵在自己的喉咙上，然后用力刺进去。
不，这不是愚忠。
只是表达一种信念。
一直到最后，她也相信阿斯卡的做法是正确的。
天气很好，赫顿玛尔城被阿斯卡击毁的城墙已经修复一新。卡伊一行人在城门口下马，不行前往大圣堂。大街两边有很多贝尔玛人和德罗斯的士兵。阿斯卡没有去在意他们看着自己的目光。
她只是单纯地感到阳光很温暖，很舒适。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大圣堂附近也有战斗过的痕迹，看来当时虚祖军至少打进了赫顿玛尔城的核心区域。如果没有吉格来组织的话，这场战斗的胜负或许真的未可预料。
只是这一场战斗的胜负而已。战争的结局已经很明显。德罗斯帝国的军力之雄厚，确实远远超出阿斯卡事先的预料。她或者有能力压制住贝尔玛一半的领土，但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战胜德罗斯。一旦爆发持久战，虚祖将因为国力的原因而处于绝对劣势。这种现在一眼就可以看清的形势，为什么当时自己看不到？
但是她依然不后悔。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去，她还是会这样做。
只不过，做的更谨慎，更稳妥一些。
无论西岚还是吉格，一路上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阿斯卡也没在意。她知道这两个人的想法。
不，我并没有将虚祖带入深渊。或者说，就算我把虚祖带入深渊了，我也有办法将它再带出来。
大圣堂方面参加谈判的五人，分别是歌兰蒂斯，辛江，尼尔隆巴斯，以及作为马杰洛大主教特使刚刚赶到的欧贝斯。而第五个人，叫人惊讶的居然是布万加。
“他虽然是班图的领袖，但也曾经身为圣职者。无论是从大圣堂的角度来说，还是从世俗权力的角度来说，他都有资格参加这次谈判。”
对于歌兰蒂斯的这个解释，卡伊没有表示异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都没用。他只是默默地跟在歌兰蒂斯身后走进大圣堂的正门。
谈判在大圣堂的正厅举行。德罗斯一方的五个人已经等在那里。
没有座椅，所有的人都站着。希丽亚穿着镀金的板甲，身披黑红两色的披风，略显稚气的脸上冷冰冰没有一点表情。德罗斯皇室的大部分人物阿斯卡都知晓，但是现在站在希丽亚身后的四个人，她却一个都不认识。
这四个人都是老人，最年轻的一个，恐怕也在六十开外。
这四个人都身披紫色长袍。
他们都垂手站在希丽亚背后，态度都很平和。卡伊向希丽亚点头致敬，希丽亚板着脸点点头，正要说话，阿斯卡忽然上前一步，道：“殿下。”
几乎同一时间，屋子里的空气一震，那四名紫袍老人虽然依旧一动未动，但是阿斯卡却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已经直逼而来，四名老人的目光如同八柄无形利刃，直指自己全身要害。
布万加和西岚同时眯起眼睛。吉格只是眉毛略挑，并未动作。阿斯卡看着希丽亚，又叫了一声：“殿下。”
希丽亚轻轻举起右手，剑气压力骤然消失。阿斯卡这才能吸进一口气。她的个子比希丽亚高一些，希丽亚看着她的时候要略微仰着头。
阿斯卡发现希丽亚并没有注意自己的脸，她的目光看着的是自己的喉咙和胸膛。尽管极力掩饰，但希丽亚眼神中的仇恨与愤怒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你想说什么？”希丽亚的声音倒还稳重。阿斯卡道：“这件事情，和虚祖没有关系，是我一个人所为。”
希丽亚的目光如同毒蛇：“哪件事情？”
“所有的事情。”阿斯卡毫不畏惧地迎上对方的眼神：“刺杀你父亲，进攻贝尔玛，还有，更早的时候，针对你的那次刺杀，也是我策划的。目的是让萨德尔进一步获得你的信任。”
希丽亚道：“难道说……”
她的声音忽然哑了，用力咳嗽一声才继续说道：“萨德尔也是听从你的命令行事？”
这句话说到后半段时，她的声音已经在颤抖。阿斯卡道：“是的。萨德尔是我安插在你身边的刺客。”
希丽亚的双拳紧握，关节发白。阿斯卡接着道：“所有这一切的事情，完全是我出于个人意志而为，与虚祖国毫无关系。”
希丽亚道：“我不相信你。”
阿斯卡笑了一笑，道：“就在我对赫顿玛尔发动进攻的前一天，卡伊陛下还派特使德明传旨令我退兵。我没有遵从命令，而是擅杀特使，私自发兵，这种行为已经算是叛国，所以这笔账你不能算在虚祖头上。”
希丽亚转身低声道：“有此事？”
一名紫袍老者上前一步，低声道：“确有此事。”
德罗斯作为阿拉德最强的军事帝国，在虚祖部队内部自然也有眼线。希丽亚皱眉道：“就算此事与你无关，但是你策划刺杀我父皇……那时你还尚未出兵，这个责任难道虚祖不负？”
阿斯卡摇摇头：“早在那之前，我就已经背叛了我的国家。”
她能感到自己背后卡伊的目光，但是她没有回过头，只是继续道：“早在数年前，我已经密谋政变，等待时机推翻卡伊陛下的统治，篡位为君。刺杀里昂陛下也是这个计划中的一部分。因此……”
希丽亚面如寒冰，道：“你说我就要相信吗？”
阿斯卡道：“我有证人。”
希丽亚哼了一声，道：“反正是你们自己人，想怎么说都可以。”
阿斯卡道：“我曾经与德罗斯的苏菲斯亲王密谋，向她透露过杀害卡伊陛下，取而代之的阴谋。”
希丽亚沉默。阿斯卡道：“我没有必要撒谎，如果你还没有处死苏菲斯亲王，问问她就知道我所言虚实。”
希丽亚的声音中有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意味：“这么说，你打算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罪责吗？”
阿斯卡道：“这一切本来就应该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不行。”
一直没有做声的卡伊忽然开口。他上前一步，道：“不管阿斯卡自己怎么认为，她始终都是虚祖的公主，也是我的妹妹。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虚祖。”
希丽亚的脸色阴沉，道：“难道你宁愿要战争？”
卡伊道：“当然不是，虚祖愿意为阿斯卡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开出你们和平的条件来。”
希丽亚抬起左手，手指指着奥斯卡的鼻子，眼睛看着卡伊，道：“把这个人交给我。”
把阿斯卡交给我，我就退兵。
她说的是交给我，不是交给我们。她的愤怒和仇恨已经接近无法控制的程度。卡伊丝毫不退地看着希丽亚，道：“你想将阿斯卡怎么样？”
希丽亚没有回答，只是冷笑一声。这笑声很轻，却无比的凄厉。
阿斯卡到：“好，我……”
“不行。”
卡伊第二次打断她，他的神色严肃而认真：“你是虚祖的王族，虚祖的王族绝不受辱。”
“希丽亚殿下。”一直沉默不语的布万加上前一步，道：“还请三思。觉我所知，阿斯卡因为再使用驭龙之术时，强行发动尚未驯服的龙魂，身体已经遭受重创。就算你不杀她，她最多还剩下半年左右的时间可活。与其让她早半年死，不如提出一些实质性的条件。”
阿斯卡，我虽然讨厌你，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你是人中的豪杰。这是我现在仅能为你做的一点事情，保留你的一点尊严。
就算是，尽了盟友之间最后的责任吧。
希丽亚的回答是：“绝不。”
“绝不。”她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她死在我面前！”
阿斯卡大笑起来，
“你只要这样吗？”
我一直在激怒你，就是为了等待你的这句话。希丽亚，或许将来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女皇，但是现在，你还是太嫩了。
她忽然转过身，对卡伊道：
“哥哥，抱歉了。”
卡伊即位十六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叫他哥哥。
然后阿斯卡猛地探手拔出卡伊腰间的佩剑。
她的力量虽然已经失去，但是经验和身法尚在，巨剑一挥，气势惊人，卡伊和希丽亚出于本能同时后退了一步。
卡伊脚步一退，心中已经明了。他大声道：“阿斯卡，不……”
阿斯卡顺势横过巨剑的剑锋，架在自己脖子上，抽手一勒，动脉喉管立断，剑刃直压上颈骨。鲜红的血喷出，将面前希丽亚的上半身都染成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