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涩涩青芒(三)
看到众人都走了,桑秋瑜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看着陈浩楠,无比柔情地说:“浩楠,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刚才她真的很担心、很害怕,手心里面全是汗,她知道父亲的能量和手段,真要是发起火来,只怕自己心爱的人儿就要遭殃了——这是她万万不想看到的事情。不过,好在父亲并没有发火,看到他们一个个都走了,桑秋瑜忽然觉得套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锁去了似的,连呼吸也顺畅多了。
“嘿嘿!”陈浩楠憨憨地笑了:“秋瑜,你别这么说,我们是朋友,你爸爸就是我的长辈,被他说两句也没啥关系嘛!只是你爸爸那个秘书让人有点气愤,不过也没事啦,你帮我踹了他一脚,也算是替我报仇了,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嘻嘻——”翘着小嘴儿一笑,桑秋瑜忽又小声问:“浩楠,那你不生我爸爸的气了?”
“不生!不生!”陈浩楠连连摇了摇头,不过他并不想桑秋瑜还揪着这个问题,故而忙转移了话题说道:“对了,秋瑜,你妈妈呢,你今天转校,这么大的事她应该和你爸爸一起来接你才是——是不是她工作太忙了?”
陈浩楠是这样想的,桑秋瑜她爸爸是市里的高官,或许她妈妈也是走仕途的,工作忙也是很正常的事。然而,他万万也没有想到,这刚一提起“妈妈”两个字,桑秋瑜的神情忽然一愣,眼里瞬间又闪出了泪花,紧接着她忽然就蹲了下去,抱着头声嘶竭力地哭了起来。看到这情形,陈浩楠又慌了,他忙也蹲下了,凑在桑秋瑜耳边,连连道歉:“秋瑜,你怎么啦?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跟你道歉!”
这事也太诡异了,桑秋瑜今天的表现让陈浩楠彻底颠覆了,原本雷厉风行、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的一个女生竟还有这样柔弱的一面,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忘乎所以,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似的。
“没事,没事,我没事……”桑秋瑜使劲地摇摇头,但抽泣声依然不止,陈浩楠只好在小声地安慰着,并不时地给她递纸巾。过了好一会,桑秋瑜方才渐渐平复了心情,而就在陈浩楠觉得放下一块心头大石,暗暗舒了一口气之时,她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我妈妈已经去世了——”
“这、这……秋瑜,对……对不起……”陈浩楠心头猛然一震,连说话也不利索了。
“不,不,浩楠,这不关你的事……”桑秋瑜忽然抬起头来,她看了陈浩楠一眼,尽管眸子里还闪烁着晶莹,但美丽的脸上却犹自多了几分刚毅,这大概就是她的本性所在吧!
抽泣两声过后,只听得桑秋瑜又小声说道:“我妈妈是在生我的时候因为难产去世的,所以在我脑海里没有一点关于妈妈的印记,可是我真的……真的好想她,我常常梦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我想看清楚,但她一下子又走了……所以,所以你一提起妈妈我心里就觉得特别好难受……”
这些都是桑秋瑜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长久以来,她从未跟人提起,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说。但是,这会儿她就像是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低声诉说着,似乎没了任何顾忌和防备,从她的父母到她的家庭、再到她的过往经历,点点滴滴,不知不觉间就说了许多许多——而陈浩楠也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桑秋瑜的母亲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梁雪梅”,她与桑博云是大学同学,早在学校他们二人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不过,与桑博云出自名声显赫的官宦世家不同,梁雪梅生于书香之家,其父梁树文只是一个穷教书匠,一辈子把精力都耗费在学生身上,除了博得一个好名声之外,别无他获,家境也只是堪堪能解决温饱而已。
所以,当年梁雪梅和桑博云的结合,因为二人身份悬殊,双方长辈都不大同意,一些好事之人更是唯恐天下不乱,煽风点火,四下造谣,说梁雪梅行为不检点,说梁家是造反派的后代等等,反正一个比一个难听。
不过,管他谣言纷飞,梁雪梅和桑博云始终坚持要和对方在一起,最后双方长辈也无计可施,不得已只好认了这桩婚事。新婚往往是最甜蜜的,特别是婚后的第二年梁雪梅就怀孕了,这给原本幸福的小夫妻又增添了许多欢喜。
那个时候,桑博云正处在仕途的关键点,刚好卡在副科与正科之间,提拔在即,工作十分忙碌,天天跟着领导四处奔波,很少有时间留在家里,以至于梁雪梅临盆时他也不在身边……而悲剧恰巧发生了。
那天,梁雪梅挺着大肚子在家里收拾,因为不小心撞倒了一个花瓶,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捞,不想脚下一滑,重重地坐在了地上,顿时下身传来一阵巨痛,随即只见那鲜红的血液瞬间就染红了她的衣裙。
家人们听到声响,吓得都慌了,七手八脚急急忙忙地把梁雪梅送进医院,经过医生们的全力抢救,小孩倒是保住了,但大人却因为失血过多没能抢救过来,等桑博云得讯从外面赶回来时,梁雪梅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经此一事,原本就不怎么看好这段婚姻的梁家人更是对桑博云都怀恨在心,他们都认为梁雪梅的死是桑博云一手造成的,自此就断了交往,这也正是梁正安对桑博云这个姐夫很不感冒的原因。
自从梁雪梅走后,桑博云便把所有的爱倾洒在女儿身上,还给女儿取了个小名叫“念梅”,意为寄托对妻子的无限思念。因为考虑到女儿的感受,这么多年来桑秋云始终没有再娶,也正因为这一点,桑秋瑜对父亲甚是尊重,父女二人的感情也十分融洽。
不知不觉,说完这些,桑秋瑜如释重负般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抹抹脸上的泪迹,笑着说:“浩楠,谢谢你听我倒了这么多苦水……”
“别客气,我们是朋友嘛!”陈浩楠依旧憨憨笑着,却不想桑秋瑜脸上明显一滞,整个面色也暗淡了,他心知不妙,忙关切地问:“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了?”
陈浩楠正要伸手来扶,不料桑秋瑜忽然站了起来,还连连说:“没事,没事……”忽一眼看到窗外天色已暗,她怔怔地说:“哦,天都黑了。”
“是啊,天都黑了……”陈浩楠没来由地跟着说道。
“浩楠,”桑秋瑜忽然抬起头看着陈浩楠,少顷才低声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无不从命!”陈浩楠立即拍着胸脯应道。
“嘻嘻!——看你这幅傻样儿,搞得这么严肃干嘛?”桑秋瑜立马掩着嘴笑了,但忽然间她的笑颜又收住了,轻声说:“浩楠,送我一程吧,送到校门口就行。”
“嗯。”陈浩楠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和桑秋瑜并排走出了体育器材室。
外面的天空已经渐渐黑了,但二人的步子却不急不慢,似乎他们都希望就这么一路走下去,没有尽头。这一刻,尽管有千万句想跟桑秋瑜说,但想到父亲病重,想到自己的前途茫茫,再想到桑秋瑜去的是市E中和她父亲身边,陈浩楠终于还是咬着牙忍住了,或许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了,或许不说比说了更好……桑秋瑜也是如此,心中矛盾重重。
所以,这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校门口。
雁南D中大门口,桑博云的奥迪座驾静静地停着,而彭达根、张子隆和“杜无良”三人则规规矩矩在一边站着,这一幕让许多路过的人都不由地猜测起来。过了许久,终于看到陈浩楠和桑秋瑜缓步走来了,几位校长大人不约而同地靠了过来,但谁也没有先开口。
来到车子跟前,桑秋瑜随即站定了,这时周少阳忙下得车来,陪着笑脸催促道:“秋瑜啊,快上车吧,部长等着你呢!”不过,桑秋瑜压根就没有搭理这个小秘书,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抬头看着陈浩楠,目光清澈,宛如十五的明月。
就这么愣了片刻,桑秋瑜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身上的小包包里拿出一个青芒,轻轻地抚摸了几下,她便抓起陈浩楠手,把青芒放在他的手心里,笑着说:“浩楠,这个送给你!”
还未等陈浩楠反应过来,桑秋瑜忽然立起脚在他的脸上轻吻了一下,随即她又呵呵笑道:“好啦,我走了,你好好保重!”然而,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她的眼泪奔涌而出。
看着桑秋瑜上了车,又看着车消失在街角,再看了看手里的青芒,不觉间陈浩楠已是泪流满面,他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任泪水打在青芒上……忽然,他抬手将青芒放在唇边轻轻地一吻,随即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满嘴尽是涩涩的味道。
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
强忍着把涩涩的青芒一口口咽下,陈浩楠默默地说:“秋瑜,好好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