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可儿,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说吧。”
“首先,你觉得,我当年是不是太傻了?”
“不。我觉得,一点都不傻。我觉得你很伟大。”
“你太抬举我了。你觉得,我当年这样做,值得吗?”
“这个……我说不上来。”
想了想,可儿问我:“那个,晴空。”
“唔?”
“姐姐回来以后,说你承认自己用了错误的方法,是不是?”
“是的。现在要我说,我还是会说,自己用错了方法。”
“我觉得,也是这样吧……”
“哦?”我喝了口咖啡,问可儿:“你已经从你姐那里听完整个完整的故事了吧。那你是怎么看这个事情呢?”
“我觉得,姐姐当时的确太意气用事了一点,一点余地也不留这太绝了。但是……”
说道这里,可儿说不下去了。
“没关系,都过去的事情了。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
“她的出发点,并没有错。”
厌恶反感抛弃原则的人,这点当然是无可厚非。我淡淡地说:“继续?”
“我觉得,坚持原则,对一个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可儿也这么想?看来两姐妹在这一点上果然是很相似的。
“这当然是对的。说说你的见解?”
“嗯……爸爸曾经对我和姐姐说过,原则对一个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原则是一个人控制欲望的缰绳。”
控制欲望的缰绳?
“这个说法很新鲜。然后呢?”
“人如果完全抛弃了原则,那么曾经被原则所控制和均衡的欲望,会失控。这当中,最显著的例子,对物质的需求,会滑向拜金主义和不择手段。”
“那么,其他欲望也会吗?比如说爱?”
“也会吧。按照刚才那个例子来对照,失去控制的爱,会变成无原则的溺爱,和非常极端的占有欲。”
我心中一惊。
可儿的话,解开了我心中的一个疑惑。
的确,原则就是控制欲望的准绳。一个人如果多次突破自己的原则,那么原则将会消失。一旦这个准绳消失了,这个人心中原有的欲望,的确会有失控危险。
就算是爱、责任心,这些正面的需求,其实也是欲望的一种。突破原则之后,这些欲望,也难保不会失控。刚才可儿就已经说过,失去原则的爱,也可能变成无原则的溺爱和极端的占有欲。那么,失去原则的责任感,很有可能会变成为了达成责任和目标而不择手段。
前一段时间,我就看到过“为了救子女而抢劫银行”的新闻。驱动那位父亲铤而走险的,难道不就是爱和责任心吗?
回想起来,我在英国,曾经为了爱、友情和梦想,突破过一次原则。
如今,我难道要为了肩头的责任,而再一次突破原则吗?
看着可儿的脸庞,我忽然眼前闪现出当年的那一幕:
飘雨中,希诺那失望眼神,奋而离去的身影……
似乎,现在的这一切,所有的缘由,都是从我那一次跨越原则的边境的那一刻,开始的。
那么,我还要再试一次?
不。
见我沉默了,可儿疑惑地问:“晴空,怎么了?”
“可儿,我懂了。”
“你,懂了什么?”
“没什么。”
“你在说什么呀?”
“那个……谢谢你。遇到你,真好。”
“这……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淡然地笑笑:“不早了,你事情做完了吗?”
“我刚才正准备回去呢。你还要加班吗?”
“嗯。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那……别太拼了。也要注意休息呢。”
我点了点头。
“我先走了。别弄得太晚了哟。”
“放心。”
看着可儿离去的身影,我握紧了拳头,心中下了决心。
返回自己的电脑,我将原先“黄金价格看跌”观点的月报,更新了下内部的数据和图表、再次校对勘误之后,发给了总部负责向全公司发送定期报告的同事。
用鼠标按下电子邮件上“发送”按钮的那一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夜色中的办公室中,我看着天花板,淡淡地微笑着。
三天后,二月初。
我的座机铃声响起。
电话中,刚刚出差回来的萧总大发雷霆。
听着萧总的痛骂,我沉默着。心中,却很坦然。此时,我那份“黄金价格趋势看跌”的报告,却已经发给了公司所有的客户。这已经成为了事实。我已经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等着吧!晴空,看2月黄金价格怎么走。如果黄金价格倒时候大涨,看我怎么收拾你!”
愤恨地丢下一会话后,萧总挂上了电话。
一旁,逍月和庄神情凝重地看着我。
“晴空,你做了什么?”
面对一起“出生入死”的两个同事,我简要地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听完,逍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背:“算啦,事情都已经这样了,骂也挨了。晴空,这几天你还是祈祷黄金价格下跌吧。只要黄金价格下跌了,你就没事了。”
而一旁,庄的神色则严峻地多。
正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变为惊讶。他知道,我已经有这个觉悟了。
庄略带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天后,庄告诉我最新的数据:我们公司所属客户黄金净多头持仓,由6000多手猛降为1000手左右——超过八成的投资者选择了离场观望。这说明,超过1600人左右的客户,听取了我的意见。
2013年的二月,过得飞快。除去第一周和第二周,2月9日至2月15日是春节假期。很快,时间到了2月下旬。
在这段时间里,COMEX黄金期货价格,由1660美元/盎司一线,再次大跌100美元/盎司,至1560美元/盎司左右。
“太好了,黄金价格真的跌下去了。晴空,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呢。萧总一定不会怪你了。”看着黄金价格的K线图,逍月兴奋地叫道。
我淡然地笑笑。
一旁,庄则是轻轻地叹息着,推了推他的眼镜。
下班后,逍月和庄都已经走了,我在整理东西也准备下班。
电话铃声响起。
我接起了电话。
是萧总。
今天,她的声音非常平静:“晴空,今天我想跟你谈一谈,你的工作调动问题。”
一听到这句话,我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萧总给了我两条路:第一条路,是转成杭州本地的业务员;第二条路,是去公司的交易部管理部,从最基层的干起。
“我和其他团队长也商量过了。我们觉得,你不适合做我们公司的分析师。你对这两个选择怎么看?”
这两个选择,其实差别并不大。
一个人的办公室里,拿着话筒的我,微笑了。
“你怎么看?我问你呢?”话筒那一头的萧总催促道。
“我选择,第三条路。”
“什么第三条路?你想继续做分析师那是‘不太适合’了……”
“我知道。明天,我会开始办手续,走流程了。”
“你?”萧总吃了一惊,“你这什么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不管怎么样,感谢萧总,你给过我机会。”
话筒那头,萧总沉默了。良久,她说:“真想不到。好吧,晴空,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她挂上了电话。
一个人的办公室里,我微笑着。
我笑了,再一次笑了。
我知道。自从大半个月前,我发送了那份看空黄金价格趋势的月报的时候,我就料到了这一天。
两天后。办公室里,逍月睁大着眼睛,捂着嘴,无比难受地看着我;而一旁的庄,只是闷坐着看着我。不过,我第一次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意思哀伤。
此刻的我,正将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纸板箱。
这一次,无论是对黄金价格趋势的预测,对自己未来发展趋势的预测,我全部预测正确了。
这一次,我这样的选择,得到了什么?
秉持自己的良心,遵守应有的原则。公司大批的客户,因为我的这次预警,算是躲过了一劫……
我又失去了什么?
我失去了,赖以支撑现在这个家庭的饭碗——我这份分析师的工作。
为什么我选择辞职而不是转岗?
我知道。当初,桂老大这样说过:这是作为一个分析师最后的自尊。
整理东西的我并不是很清楚:我这样做,是不是值得。
也许,又和以前一样,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却得不偿失吧……
算了……
整理完东西的我,端起纸板箱。
“逍月,庄,很高兴与二位共事。以后,这里拜托了。祝你们好运。”
逍月几乎快哭了。
庄默默地点了点头。
良久,他挤出一句话:“以后,保持联系。大家还是朋友。”
看着他,我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沉默地看着我,离开了办公室。
端着纸板箱,我走过熟悉的走廊。
走过原先研究部的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
这里,曾经是30人左右的研究部——我也曾在这里面办公。现在,已经变成了业务部门了。在这里,我毕竟已经工作了快一年时间了。
端着纸板箱,我继续向前走。
路过原先金融三部的门口时候,我又停下了脚步。
半年前,王丰裕在这里结束了生命。我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对话的人。在夜幕中,他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了……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继续前行。
再往前走,是会议室。
会议室,一直是我作为分析师,向全公司员工和客户,讲解行情的地方。在这里,我做过多少次晨会讲解,已经记不清了。说起来,我第一次面试,也是在这里进行的。放下纸板箱,我轻轻地抚摸着会议室的大门。
再次端起纸板箱,我继续向前走。
已经到了公司门口了。
现在的公司门口,已经不设前台接待人员了。王丰裕的青梅竹马,文丽曾经在这里。
公司门口的背后,是休息接待处。
在哪里,我第一次遇见了可儿。
再见了。
端着纸板箱,我跨出公司的大门。
大门外,是电梯间。
穿着工作装的可儿,居然在等电梯。她手中,拿着一份资料。
看见我端着纸板箱走出来,可儿大惊失色:“晴空,你这是!?”
望着她的眼睛,我坦然地说道:“可儿,这一次,我没有违背原则。麻烦你也跟你姐姐说一声。还有……”
“还有?”可儿的声音已经颤抖了。
“遇见你,真好。保重,再见。”
可儿手中的资料掉在了地上。
电梯来了。我走进下行的电梯。
可儿走了两步,跑到电梯门前纠结地注视着我。
电梯的门,缓缓关上了;她的样子,也消失了。
走出公司的大楼,仰面感受二月的春风。其实,杭州的二月,非常寒冷。这风吹得人感到非常地寒冷……
在二月刺骨的寒风中,年轻的分析师,端着纸板箱,渐行渐远。
2013年的二月,他失业了;他的第一次分析师生涯,在那一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