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都有个司五郎,小才小德小猖狂。
四体不勤五谷疏,气宏量宽如蟑螂。
纸上的字,个个如同群魔乱舞的嚣张。
司晗捏起这张薄纸,记忆中的某人溜着圆圆的大眸,旋着深深的笑涡,拍手唱道:“天都有个司五郎,小才小德小猖狂。四体不勤五谷疏,气宏量宽如蟑螂……呀呀,五哥打我,三哥救命……”
吱嘎。门轴声动,记忆云弥雾散。
他抬首,与一双不比他温暖几分的眼睛相遇。
“管家说你今儿半天都坐在书房里,在忙什么?”司府的二小姐司晨迈进门来。
“听说你身子不好,将养得如何了?”司晗顾左右而言他。
“太后和皇上恩准我前往建安行宫休养。”司晨扶案落座,眼尾扫过兄长收入袖囊的物什,“大哥在想小九?”
司晗不语。
司晨眼底淌出淡淡的怀念:“小九这个小妮子毕竟是聪明的,倘若她留在天都,必定是最尴尬的存在。”
司晗捏了捏了眉心,喟道:“尚宁城离这里有千里的路程,她去了也好。”
“大哥就当小九已经远嫁他乡,我确信她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薄家的人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司晨道。
薄家的人?司晗截获了妹子在说这几字时语中的凝涩,脱口问:“你还没有忘了薄天?”
司晨面色一僵,举步迈向门外,边道:“为了替父报仇,德王妃可以举刀刺杀枕边人。皇后可以与皇上撕帛断义。而小九,她甚至差点毒杀了明亲王。这事你隐瞒着没被太后、皇上晓得,难道连自己也瞒住了?薄家人姓薄,情也薄,小九也不例外,那朵含笑花不仅仅是你们所看到的可亲可爱。”
姓薄,情也薄?
“昨日我问爹爹自己可不可以易名,既然姓薄,不如叫薄情。爹爹竟然大笑,好像庙里的弥勒佛,却不知点个头应承。这个爹爹,委实不让当女儿的省心。”记忆中的薄光跳出来,喳喳有语。
司晗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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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宁行宫。
“阿彩,玉清殿的窗纱你替我去换了罢,我带百福楼的包子给你。”
“好。”
“阿彩,你帮我把荷心苑的帷帐换了,我让尚药局的同乡送你几粒避暑丸。”
“好。”
聊胜于无的小恩小惠,便能使唤得阿彩宫女欣然前往,这使得她人气颇盛,行走到哪里都能迎来一片笑脸。更奇异得是,若是对方空手而来,这人微言轻的小宫女都有恰如其分的理由推却。阿彩的处世格言:阿彩好使唤,不能白使唤。
今儿个她去了尚工局司织司。
圣驾的再度暌违,令行宫上下失去紧锣密鼓的热情,各处皆疏懒懈惫起来,但该做的事仍须做,夏时已到,各房各殿所需的夏帷犹有不足,司织司十数素绢待染。
“阿彩,今天是探亲的日子,我八年没见的哥哥来了。你帮我顶着,回头我匀出一匹绢送你。”司织司的掌织芸绣与她咬了一通耳朵后,离心似箭地到顺和门前会家人去了。
阿彩挽了袖子在染缸前劳作,小嘴不自觉噘起,念念有词:“你八年没见哥哥,他还记得看你,我也有许多年没见哥哥,连一片纸也没有见到。同样是哥哥,品质却差这么多,命苦啊命苦……”
“阿彩,你在说什么?”对面晾衣处,一匹垂晒在阳光下的红绫被推开,小宫女阿巧探出脸来。
她笑眸眯眯,酒窝儿倏隐倏现,道:“我说阳光很好,吃得很饱,何以为伴,惟有阿巧。”
“真的?”怎感觉发音差许多?
“阿巧今年几岁?”
“十二。”
“恭喜阿巧。”
“嗯?”
“阿宁还有十二年便可以出宫嫁人了。”
“喔。”阿巧一呆。
噗。一位躺在房顶阴凉处的旁听者没能忍住笑意。
阿彩手搭凉篷,仰头喝:“何方妖孽,可敢现出原形?”
“我来也!”来者热烈响应,一跃而下。
珠玉紫金冠,雪锦蟒纹袍。
她认得这个人。
尚宁行宫里的妙龄宫女们谈论此人甚至多过谈论当今圣上。因为,他不似圣上远在天边寄托于梦幻,他乃新袭父爵不久的宁王胥睦,尚宁城顶头那片天。
宫女们都说,这位宁王爷有“四好”,相貌好,脾气好,学问好,还有一个,自然是出身好。这位“四好”的宁王爷,是尚宁行宫的常客。
阿彩晓得这不合规矩。
哪怕这只是一座行宫,哪怕这座行宫被皇帝遗忘到爪哇国,这还是一座宫城,宫城里的女人永远只属于一个男人,不管这个男人要或不要。而在这个男人缺席时,另一个男人的常来常往显然极为不宜。
这点利害,宁王不会不明白,宫中的各监各局的主事也必定晓得。然而,宁王喜欢特立独行,大家巴结犹嫌不及,又怎敢开罪这位尚宁城的第一人?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此处亦然。
她伏首叩礼:“奴婢见过王爷。”
“刚刚不还气势磅礴,这会儿立马变脸,好生没趣。”宁王意兴阑珊。
“是,奴婢没趣。”
“你这小宫女认得本王?”
她乌黑的圆眸内盛漾仰慕崇拜:“王爷是天神下凡,宫里人有哪一个不认识?”
受用。胥睦有感自己的形象顿时高大威猛,面前的小宫女也顺眼了许多,道:“起来说话。”
“奴婢谢王爷。”
“报上名来。”
“奴婢阿彩。”
“阿彩?”有够难听。“宫里改的还是本名?”
“禀王爷,奴婢只是打杂的宫女,改不了名的。”
皇朝宫制,宫女一旦擢升有了品级,按《宫志》拟好的辈份依据按宫女进宫的年份另易新名。但不入流的女史们,《宫志》从来不作理会。
“本王赐你个名字罢。”本着悲天悯人的品德,胥睦坐到就近圆凳上,一腿高翘,支起手肘托颐冥思苦想。
“阿花?太花哨。兰花?太雅致。石榴花?太繁琐……”
阿彩小嘴张张阖阖,有什么急于表达,又不敢贸然打断对方雅兴。
“枣花?太俗气。百合?普通……”
“……王爷?”忍不住,她小小地叫了声。
“哎,有了有了,含笑花!你看你,不笑也笑,笑了更俏,可不就是向日嫣然、临风莞尔的含笑花?从今儿起,你就叫含笑如何?”
她小脸上尽是迟疑犯难之色:“王爷……”
“怎么?本王赐名你还敢不买账不成?”
“奴婢不敢,不过……”
“不敢还不谢恩!”
“奴婢谢王爷,不过……您坐的这张凳上……放过染坏的绢……”
“所以?”不详的预感油然滋生,胥睦如坐针毡,犹存一丝侥幸。
“所以,您没感觉您那儿……”她一双大眼朝某处溜溜转了一遭,“有什么不对么?”
不对?太不对了!胥睦跳了起来,反身去盯那张凳子,那当下真个是气从胆边生,怒从心头起,回头狠瞪住她:“你为何不早告知本王?”
后者缩了缩肩,憋了憋嘴儿,讷讷道:“奴婢叫了王爷好几声。”
“你那小猫喵喵叫谁听得清楚?”
“那……”她闭紧了眼,壮起胆子道:“奴婢还有话说!”
“还有什么?”
“王爷要不要奴婢拿匹没染的素绢给您遮一下?”
“遮什么?”
“遮一下王爷的红屁股!”
“……”来自身后某处的凉意,迅即使宁王爷明白自己那处已与那张凳面如出一辙,恨极之下小宫女射了一枚眼刀,“你等着,本王改日再来找你算账!”
话音甫落,他一跃而起,在房顶几个起落后,光鲜亮丽的宁王爷带着光鲜亮丽的“红屁股”,华丽退场。
“阿彩阿彩阿彩!”宁王方去,一直窝在墙角旮旯大气不敢出上一声的阿巧跑了来,脸儿兴奋得彤彤艳艳,“这是宁王爷,是宁王爷哎!”
阿彩探出手在近在咫尺的颊上捏了一把,说:“养得这么嫩,阿巧的出身不太坏罢?”
“啊?”虽然被这不知打哪飞来的话题问得一呆,阿巧犹未忘记心中亟欲一吐为快的澎湃,“阿彩,宁王爷长得真是好看,比戏台上的吕布和罗成还要好看啊,对不对?”
“对对对,但是……”她大眸又弯成两道新月,两只手比划出一个圆圆的结界,“阿巧不觉得宁王爷的红屁股更好看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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