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是一本书(1)
从会场出来，莫青锋的手机就响个不停。
事前，莫青锋料到会有这个效应，却没有料到这个效应来得这样快。给莫青锋打电话的有两类人，一类是被提拔了的干部，他们都急于向莫青锋表达其对他们的栽培与爱戴之恩。莫青锋听了，虽然觉得他们的做法和说辞很俗，但心里还是蛮舒服的。另一类电话则是称赞莫青锋慧眼识人的。当然也有一两个电话在称赞之后还给莫青锋以告诫，说他用错了人，因为彼此是称兄道弟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那类朋友，心里形成的观点不管对还是错，都敢跟莫青锋直说。纪委的副书记陈可强就属于此类。陈可强一开口就说：“莫县长啊，希望你的任命不会给我以后的工作增加工作量。”
莫青锋知道陈可强所指是谁，说莫青锋用错人的焦点都集中在谷水云的身上。既然陈可强没明说，莫青锋便避而让之，用一种近似责怪的口吻说道：“老陈啊，你这个乌鸦嘴净说些狗上树的话，会议刚开，任命刚下，你就不能给我拣些好听的说么。”
陈可强在电话那头笑了，说：“请县长莫怪罪，我只是职业的担心而已。”
莫青锋也报他一笑，说：“老陈你得去看看医生了。”
陈可强被弄糊涂了，说：“我能吃能动，能跑能跳，比虎还壮比海鲜还生猛，看什么医生？”
莫青锋认真道：“我看你的职业病挺严重的，不去看医生难道让医生来看你啊？”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谷水云是在第二天到交通局任职后才给莫青锋电话的。谷水云很感动，也很激情地说，“莫县长，您对我的知遇之恩，我谷水云没齿难忘，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报答不了您对我的栽培……”莫青锋打断了他，说：“谷局长你千万别这样说，对你的任命是集体决定的，我个人所起的作用微不足道，如果你要感谢的话，那就感谢组织；如果你要报答的话，那就在你的工作岗位上拿出优秀的业绩来。”
莫青锋说得在情在理，但谁都知道在干部的任命上，在县里重大事情的决策上，莫青锋的每一句话都是掷地有声，那怕是一个字也都有百斤重的份量。自从半年前县委何书记去北京脱产学习一年半后，县委那边的事情也由莫青锋具体负责。何书记临行前，握着莫青锋的手，说：“老莫，县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辛苦了。”
莫青锋说：“我可不想那么辛苦，小事情我办，大事情还是你作主，县里的情况、决策我第一时间向你汇报，请你拍扳。”
这次的干部任免名单也是传真给了何书记看的，何书记很快就给了莫青锋回复，他在电话里只说了短短的几句话：“老莫啊，一年半之后我回去可能就不是南流县的人了，县里的事情你作主，但对于干部的使用你还是要认真的掂量掂量。”莫青锋知道何书记要他掂量的也是谷水云其人。莫青锋点着头，说：“这次的任免，我们专门开了两次常委会，经过了反复认真的讨论才定下的。”
“我尊重集体的决定。”何书记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
“如果何书记没什么意见，我们就这么办了。”莫青锋似是一锤定音地说道。事实上，何书记已经不再过问县里的事情了，他这次一年半的学习结束之后，将到一个更重要的岗位上去任职，但他现在还挂着南流县委书记的头衔，莫青锋向他汇报，只是在履行一个手续，也是对何书记的一种尊重。他莫青锋点头了的事情，也就是铁板上钉钉了。
目前县里的这种情况谁不清楚呢？在场子里混了多年的谷水云更是比谁都明白。
谷水云还想说什么，莫青锋阻止了他：“新岗位的事情千头万绪，你还是下些功夫和时间尽快熟悉上手吧。”
“好的，一定不辜负县长的期望。”见莫青锋把话截住，谷水云只得把话头收下，一下子就热泪盈眶了。
放下电话，莫青锋心中也爬上了一丝的惬意。但这丝惬意在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就被向秋莹抽丝剥蚕一样给抽扯掉了。
“你不要好了伤疤就忘记疼痛是咋的了。”
莫青锋一进门，向秋莹劈头盖脑直达主题地骂了起来。她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鱼，很快得到了县里干部变动的消息。
向秋莹是向莫青锋“问罪”来的。莫青锋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他边往书房里走边似是无意地看了眼向秋莹。向秋莹的脸绷成了一面鼓，瞪着他的眼睛如鼓边上的两只突出的鼓耳有棱有样。莫青锋看到了向秋莹眼里的凛凛剑气，慌忙把目光收回，踩在地上的两只脚突然间变悬空了，浮在雾里似的，80多公斤的体重没有了沉坠感，倒像是风中的一株草。身后向秋莹的话成了上甘岭志愿军手中的机关枪“突突突”地响。莫青锋脑子不知触碰了那一根神经，冒出了河东吼狮莫过于此的比喻。
放下公文包，莫青锋来到客厅，一声不响地在红木沙发上坐下。向秋莹的机关枪还在扫。好斗的老虎是不会只叫一声就罢休的。向秋莹的口才莫青锋再清楚不过了。向秋莹是中学语文老师，说话是她的长项，引经据典更不在话下，说起话来不像莫青锋要秘书帮写好讲稿，她可以一口气说上两三个小时依然条理清晰气吞山河，一些看似深奥的问题到了她那里，举一个例解说解说就变得浅显易懂了。因为课讲得生动，学生们都非常敬佩她。在家里说话也常常出口经典，令莫青锋觉得自己还是个接受教育的小学生。
莫青锋一言不发，不愠不火不冷不热地听着。一直以来，莫青锋都把向秋莹的数叨也好、问罪也好当作一剂良药，在外面他几乎听不到不漂亮的话了，整天塞在耳边的都是形势大好的经过修饰的美文丽句。向秋莹的数叨或问罪，起码还能让他听到不同的声音，多少能让他的头脑保持一份警觉与清醒。
“得吃饭了么。”莫青锋打断向秋莹的话。
“你不收拾水货，反而让他冲锋陷阵，这是什么道理？” 向秋莹没听见似的，继续不依不绕地说下去。水货是他们私下里对谷水云的骂词，自从向秋莹妹妹那次事件后，向秋莹和莫青锋就把谷水云叫做水货。
向秋莹瞟了莫青锋一眼，又说道：“那年的事情你忘记了？我可还是如刺在手伤口未合；就算你忘了前事，你也得想想你的未来，他谷水云是个什么货色？你比我更清楚，你这样做莫过于把狼当狗用，总有一天他会一口把你吞了。”
“他不就一个小局长么，他能把我怎么样？”莫青锋淡定而又轻描淡写地说：“他又能蹦跳得多久？”
“他一个过河拆桥的小人你不是不知道。”向秋莹说。
“问题是现在这条河需要谷水云那座桥。”向秋莹再想驳斥，莫青锋话锋一转，脸也陡地严肃起来：“组织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不要动不动就拿组织出来吓唬人，谁不知道县里现在是你一人说了算。”向秋莹不甘示弱，但口气明显低了下来。
“这是组织定的，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在几个常委中我只有一票的权力。”这个话说完，莫青锋也觉得自己今天的话说得过重了，心中生起丝丝的惭疚，温情地看了眼向秋莹，然后和缓地说：“今天做了什么好菜？”
向秋莹没有回答，两人一前一后向餐厅走去。
这一顿饭两人都吃得有些沉闷。
饭桌上向秋莹的机关枪停了，她也不想再说那些有碍进食的话，相夫教子的场合很多，大可不必拿到饭桌上来，这样影响了胃口不说，也不符合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向秋莹是立志要做一个贤妻良母的，事业上有丈夫打拼，她只要为丈夫打理好后院，不让后院起火，让后院成为丈夫的坚强后盾，那她这一生就没白过了。她也不止一次地对莫青锋说过自己的这个想法，莫青锋听后，总是很温存地握住她的手，一种幸福与快乐在这一握中流遍她的全身。莫青锋也没说话，低头吃着饭，显然他还停留在不快的情绪里。向秋莹瞟了瞟他，夹了个菜给他的碗里，莫青锋点了点头，夹起她夹到碗里的菜滋滋有味地吃起来。
真是沾了官位的人脾气怪。向秋莹不明白，莫青锋为何一说起谷水云就变了个样子，对他护着掩着的，而且完全是不可理喻的那种。莫不是莫青锋也像谷水云一样堕落了？要不就是他受到了来自上面的压力？或者，这就是官场的上的游戏规则？
向秋莹百思不得其解。
几天之前，也就是在任南流县交通局局长兼南高二级公路常务副指挥长之前，谷水云的职务是县科技局排名最后的副局长，而且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干了四、五年了。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包括谷水云在内都这样认为，他一生的仕途已经到顶了，再也不会有呼风唤雨的日子了，能保住目前的位子，在科技局的副职上干到退休那是相当不错了，甚至是一种奢望。想不到一夜之间，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他也没有任何的跑动，他就换了不错的单位，而且还干起了一把手。县交通局长的职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再有南高二级公路常务副指挥长，以前是一个副县长兼的，现在也落到了他的头上，可见县领导对他的器重。
这个器重谷水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莫青锋。向秋莹之所以要向莫青锋兴师问罪，就是因为莫青锋在对待谷水云的问题上一反其道。他们和谷水云之间曾经有过不共戴天的恩怨，向秋莹的妹妹向秋雪被谷水云玷污过，莫青锋也遭受过谷水云的打压，这些事情外界除了陈可强外没几个人知道。抛开个人的恩怨不说，谷水云在县里的威信也不高，他以前曾是一个被组织看好的后备干部，后来因为经济问题从乡镇书记的位上调到科技局做了个闲职。
但谷水云的工作魂力却是很多干部望尘莫及的。在常委会上讨论谷水云的任职时，有常委提出了谷水云的问题，莫青锋当即问：“可是，还有谁的工作能力能比他强呢？”常委们面面相觑，再也举不出其他的人来。
确实，谷水云的工作能力无人能代。特别是在南高公路进入上或弃的关键时期，一个人工作能力的强弱至关重要。最后，常委们一致通过由谷水云出任交通局长，同时兼任南高二级公路常务副指挥长。前任常务副指挥长是分管交通的何副县长，后来何副县长外调了，因为建设资金没到位以及其他的原因，南高二级公路陷入了停顿状态，也就没有再任命分管交通的郑副县长为公路建设副指挥长。
莫青锋是希望把南高二级公路建起来的，把大路建起来，南流县的发展才大有希望。在交通局长的人选上，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让谷水云去干比较合适。
简单地说，谷水云确实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在云水镇的时候，谷水云创造了一个神话。云水镇位于南流县的西面，距县城有八十多公里，交通不便，工业没有基础，年年完不成财税任务，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也是没有干部愿意去的乡镇。谷水云在云水镇执政后，利用丰富的云水河资源，办起了一个发电站，打破了镇里无投资额超50万元企业的历史，尔后又根据镇里竹资源、野生草药资源充足的有利条件，办起了纸厂、竹编工艺厂、药厂等企业，工业企业直追县城周边的乡镇，成为县里财政收入的一大支柱。农业也搞得有声有色，茉莉花种植、蘑菇种植形成了特色，又依靠这些特色农业办起了茉莉花茶厂、蘑菇加工厂，他还特会使农业增值增效，一个千百年来种植的稻谷，到了谷水云手里一捣鼓，打上了无污染的旗号，身价徒增，云水米成了远近闻名的优质、绿色粮食品牌。谷水云还利用集资、捐助等办法，修好了云水镇至县城的柏油公路，使这个最边远的深山小镇焕发了无限的生机。市领导多次带队到云水镇去参观，在一次全市县处级领导干部大会上，该领导就在会上公开指出要把谷水云提拔到县领导班子中来。他说：“像谷水云这样有魄力的干部不使用，是说不过去的，也是不负责任的。”要不是后来谷水云在任用干部和经济上出了问题，他的前途定当无量。
谷水云的问题与他的工作能力大小无关，但却是因为他的工作能力太强才导致了谷水云出问题。这是莫青锋后来总结出来的。在云水镇的几年，谷水云一步步地打拼，慢慢地巩固了在领导心中的地位，成了领导心中的业绩卓著者。经济的上去，领导的宠爱，使谷水云变得自我膨胀，目空一切，自以为是，利欲熏心，在使用干部上收钱，在企业主征地办厂时收受回扣降低征地费用标准，据说他收的钱有几十万，还有生活作风问题。那时候人们都以为谷水云完了，向秋莹也暗暗地高兴，心想这个水货终于走到头了。可谷水云就是有一股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只挨了个降职和记大过的处分。
抛开问题不说，谷水云确是一匹拉磨的好马。人们普遍认为，莫青锋看中的，就是谷水云是匹会拉磨的马。
向秋莹也问过莫青锋，是不是看中水货是匹会拉磨的好马？
莫青锋笑而不答。
向秋莹说：“其实我也不是想插手你的事情，我也没有这个能力，但确实水货这个人于私于公他都没有好形象。”
莫青锋看了看窗外。窗外下着毛毛小雨，正是春暖花开的日子，那株木棉树已开出了粉红的花朵，枝头上也吐出了鲜嫩的叶子。莫青锋收回目光，说：“就像这天有阴晴一样，人也是有不足的。”
向秋莹不以为然：“这不是理由。你也知道，你不是在用一个不知道他可能犯错误的人，而是在用一个会犯错误要犯错误的人。”
向秋莹的话像天边飞过来的一枚流弹，不偏不倚正击中莫青锋的胸膛。莫青锋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向秋莹，然后又看着窗外那株开满鲜花的木棉树，沉默了一会，认真地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说了，一个人犯点错误不要紧，只要他知错能改，那这个同志还是好同志。”
向秋莹看着莫青锋，说：“你见过狗改掉不吃屎的习惯吗？”
谷水云对自己与莫青锋的过往与纠缠一直都是耿耿于怀的，都说冤家路窄，今天两个人又碰到了一起，而且是这样的势不对等。按理说莫青锋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而且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令人莫名其妙的是莫青锋却是如此的礼遇于他，好像他们从来就是一对好兄弟似的。
真的会相见一笑泯恩仇么？或者离开了我，交通局一把手的位子就没了合适的人选？谷水云在从干部大会会场里出来直到回到家里，还是晃若在做梦似的。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但一向自认为聪明的他还是找不到一点儿的答案。
谷水云坐在真皮沙发里沉默了许久，期间不少昔日的好友给他打来电话表示祝贺！谷水云对朋友们的祝贺，没有太多的高兴。都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次的出山，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管它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谷水云沉默了一会，自言自语地站了起来。毕竟，到新的工作岗位履新，有很多的准备工作要做。
谷水云到交通局的第一件事就是筹备南高公路的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