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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夜谭是寂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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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才不是!”有台慌忙摇手,“我瞧定香师兄如月光童子,似宝焰菩萨。商那和修,你不可以乱说。”

一巴掌拍上香戒,“我有乱说吗?事实就在前面。”

有台捂住脑袋,讷讷半晌方道:“你刚才明明说须弥窟主不喜欢定香师兄,那为什么还要戏弄定香师兄?”

“你要知道,那就不是你了。”

“商那和修……”

“什么事?喂,快听他们在说什么?”

“你们什么时候才把木槌还给我们?”今晨伽蓝木鱼槌全部失踪,开门时,有两人挑了担子在伽蓝大门外摆开小摊叫卖,只卖木鱼槌,起价一两银子。收钱的是位姑娘。那位姑娘他认识,就是常伴在须弥窟主身边的侍女。当时,掌事师兄去理论,却被他们一句“捉贼要拿赃”呛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般若我佛,这也怪他们自己,七破窟的人半夜偷了木槌他们居然一点察觉都没有,要反省,要反省。

商那和修又是一掌巴上香戒,“哎呀!不要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快听他们说什么!”

有台被他巴得无比郁闷,蹲在地上扯小草。没有木槌才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大事,大事啊……

梧桐树下的两人不知有台在钟楼后的郁闷,不过司空乱斩也因为定香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而心情怪异,有点扼腕,又好像有点窃喜。

她懒得理会这是一种什么心情,倒是定香先笑起来,“贫僧记得窟主还有一个故事没听完。”

“什么故事。”她懒懒应着,将慈悲扇折好放在手边,拿了《法镜经》翻开,一页一页开始折角。未必要折成什么形状,她就是看不惯整本经书好好放在眼皮下。

他见她只是一页页将经书的右角折起来,并无其他损伤行为,便没有阻止,只道:“罗汉祗夜多驱龙入海的故事。”

她暂时停下对经书的欺负,抬头看他,看看看,就在他以为她是不是被人隔空点穴的时候,扇睫轻轻一眨,似蛱蝶惊风掠花。“你是说……上次在景陵鲙鲤鲂没听完的故事?”她只能这么猜。

“正是。”

“我想想……”她不怎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虚伪的和尚把龙赶跑了,别人向他求教,他故作清高不告诉人家。后面怎么了?”

“……不是故作清高,是时机未到。”

“行啦行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赶苍蝇似的甩甩手,继续欺负经书,心不在焉道:“后面呢?”

他嘴角一抽,考虑要不要从头讲起。

“你也忘记啦?”素颜凑到他眼皮下,偏目瞥视,斜飞的眼角如丝似媚。

他微微一怔,极快向后倾腰拉开与她的距离。她鼓颊瞪了他一眼,习惯了他的一惊一乍,坐回去继续折经书。因她的动作,裙上的佛桑花滑滑在地,绕裙流连。

他垂眼盯着覆在膝上的衣袍,眼底映出池光影影。片刻后,无垢之眼徐徐抬起,如镜澄明,“我从祗夜多驱龙后带着弟子继续修行讲起,可好?”他如常询问。

“嗯。”

“祗夜多和弟子向北天竺修行,在路中见到一只乌鸦,祗夜多抬头微笑。弟子不知他为何微笑,便问:‘不知尊知何缘微笑?’祗夜多告诉弟子:‘时至当说。’他们继续前行,到达一个叫石室城的地方。站在城门前,祗夜多惨然变色。当时他们入城乞食,进城化得斋饭后,祗夜多和弟子出城,过城门时,他又惨然变色。那些弟子实在不清楚祗夜多为何情绪突变,就一起长跪在地,问:‘不知尊者何缘微笑,复惨然变色?’祗夜多见时机已到,便在城边坐下,将前缘后果告诉他的弟子。祗夜多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即九十一劫毘婆尸佛入涅槃之后,他是一户人家的长子,他想出家,但他的父母不许,父母对他说:‘我们家业事重,你是长子,如果你出家,谁来继承后嗣,只要你娶妻生子,我们就不再阻拦你出家。’他遵照父母的愿望娶妻生子,心想,这样父母就不会阻止他出家了。不料,他的父母却偷偷教他的幼子在大门拦住他,且教那幼子说:‘父亲你既然生我,为何现在不管我要去出家?如果你真要出家,那就杀了我之后再出家吧。’幼子痛哭相求,为父者又怎不心软,那一世,他便没有出家。也正因为如此,他死后堕入六趣轮回,第二世投为畜生趣,一生流浪,死在路边。直到第三世,他毅然出家,修习佛法,这才脱离六趣,修成正果。这也是他为何能弹指驱恶龙的原因。当时在路中见到的乌鸦,就是他第一世的孙儿。那孙儿不修佛法,难成正果,结果这么多年了还在六趣之中轮回。”

她渐渐听得入迷,趁他停顿的间歇低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那对父母真聪明,真聪明……”

他平了眼睛。重点不在那一世的父母,而是父母阻止祗夜多出家,结果让他堕入六趣轮回之苦啊……

“后面后面。”她扯他衣袖,“祗夜多过城门的时候为什么脸色大变?”

未了避免她将自己的衣襟扯烂,他立即告诉她:“因为祗夜多修成正果,开了天眼,在城门边看到一只饿鬼,所以才惨然变色。”一边说话引她分心,一边不着痕迹地救回衣袖。

她丢开折成三角形的《法镜经》,再将青石板上的花蕊扫落在地,向他挪近一点,左肘往膝上一撑,手托下巴,右手弹开慈悲扇,心无芥蒂地猜:“饿鬼是他父母?”

“……不是。”他总感到右侧有缕缕隐香飘荡过来,浸鼻入息。

“那他惨什么然变什么色?”

“只是悲叹饿鬼凄苦。”将视线投入池水上方的落溪,孰不知涤如莲华的侧颜正好送进她的眼里,“祗夜多天眼开启,能看见城门外的饿鬼。那饿鬼告诉他,自己的母亲入城乞食已七十年,一直未出,他在城外饥渴困厄,请尊者告诉他的母亲,请母亲快回来。这就是祗夜多入城时惨然变色的原因。进到城中,祗夜多将饿鬼的情况告诉饿鬼母,饿鬼母说:‘我也是福薄,难以找到吃的,加上新近产子,寻找食物更加困难了。我这里只有一些不净之物想喂给城外的孩子,可每次找到一点都被城中的大力鬼夺去,所以我七十年都拿不出食物给我的孩子。’饿鬼母请祗夜多助她出城,祗夜多见她可怜,便让她带着一点不净之物出城喂食。母子分食完那些不净之物后,祗夜多问饿鬼:‘你在此多长时间了?’饿鬼答他:‘我见此城七返成坏。’原来此城已七次繁华七次衰败,犹如七朝叠代,不知多少年。祗夜多听后悲叹:饿鬼寿长,甚为大苦。他的弟子听闻这些悲苦之事,心中大悟而皆厌生死,由此得道。”

“……”

久久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奇怪侧目,却见她托着腮、摇着扇,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凝着他,表情有点走神,又似乎沉浸其中。

他蹙起眉心,暗想是不是这个故事让她沉迷其中。但他又很快否定了自己前一刻的猜测。以她不拘于世俗的随兴和唯恐天下不乱的乖张,不可能。

“窟主,故事……讲完了……”他试图唤回她游于身外的神魂。

“定香……”她突然开口,调子带着慵懒的沉慢,词意却惊人:“你别当和尚了。”

“……”

“太可惜……”

她拉远距离端详他片刻,突然凑近,手向他伸去。他只觉得香袖荡然拂来,神色一警,人已退离青石板。她一手落空,不依不饶欺身掠上。

摸不清她突兀的行径所谓何事,他唯有退闪不让她近身。然而,他退,她进,两人转眼围着梧桐绕了五六圈。她几度抓住他袖尾,又被他轻然滑脱,一时心怒,飞身掠上枝梢,从他头顶翩然纵落。慈悲扇迎面一横,阻他退路。他抬避侧挡,仍不知她意欲何为。

她收扇沉肩,以一式“玉女穿梭”攻他腋下。他以“观音小垂手”相抵,左手背于身后,仅以右手逐一化解她的攻势。两肘相撞,她下盘不及他沉稳,被他反力弹开,她退了好几步,甚至要提气纵身凌空点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折腰步”幻影化形,裙幕张华如扇,在池边勾出一笔云水丽影,旋落池畔。

躲在钟楼后的两人见他们无缘无故缠斗起来,心头皆是一紧。

商那和修怕自家窟主吃亏,有台怕自家师兄被戏弄。

各怀心思的两人不禁捏紧拳头,举着不知从哪里拾来的树枝挡住自己,慢慢向前移了几步。及见司空乱斩旋落池边,商那和修刚吐完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吸,蓦地又听到一声惊呼。他急忙抬眼看去,这一看,骇然瞪目,情不自禁收紧拳头。

司空乱斩踩落池畔,却不料池边石土松软湿润,她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向池水跌去。

须弥窟主要是在伽蓝落水那还得了,事大事大啊……有台也被吓得憋足了一口气。

一道灰影拦腰将她带离池畔,免去落水失仪之态。

此时此地,能救人的除了定香,也没有其他人了。他救人的动作极为单纯,没用半点武功,仅是危急之下无意识地伸出援手揽腰将她拉离池水。

他一揽即放,抽身时心头升起不妙预感。果然,她脸上不但没有惊色,反而笑如妖魅,打蛇随棍趁机搂住他的腰,欺身吻上他的脸。

他惊怒交加,一把推开她。她借力倒跃,翩然纵起,似凤凰落木栖于梧桐树梢。

“窟主不可太过分。”他俊容含怒,隐隐有法相之态。

斜坐枝头,慈悲扇掩面轻摇,媚眼羞合,“定香,听我的劝,别做和尚了。暴殄天物呢!”

怒目瞬间抬起,“如果贫僧请窟主别再当那七破窟的窟主,窟主可愿意?”

“当然不行!”她断然否定。

“贫僧也一样。”

“可是我不想让你当和尚耶。”

“窟主何必为难贫僧。”

“我就是想为难你。”

“窟主一意孤行,无异于蒸沙成饭。”

“哦——”拖出长长的不屑,她居高临下凝视他,眼在笑,唇在乐,心肝脾肺在洋洋得意,只因他此刻脸上流露的、难得又罕见的、怒意。

他究竟知不知道,她从他脸上看到的表情,两种最多,一是呆如木鸡像面具,二是笑如帝释像木鱼。他还真是远离贪嗔痴怨,怒烦愠恼不知被他赶到了地狱第几层,难有翻身的日子。若一个简简单单的轻触就能将他的情绪从地狱深处放出来,她何乐不为。

所以,得意洋洋的心肝脾肺此时就如同被蜜糖浸泡,浸得无处不在,忘乎所以,全然没想到女子名节清誉之类。

他只怒她轻率妄为,却也知道根本无法同她争辩什么。无奈之下,拾起被她欺负的《法镜经》,拂袖而去。

目送他离开,慈悲扇掩在唇边,神色若思。

钟楼后——

因为怕定香经过发现而躲到转角的两人拍着胸口吐气。

靠墙静静站了一会儿,有台突然说:“定香师兄脸红了。”他以前好像没见定香师兄红过脸呢……

忽地,一只胳膊横过他的脖子,双手锁拳将他劳劳卡住,恶声恶气:“我警告你小古锥,要是我听到有人谈论刚才的事,我一定拧下你的脖子。”

“唔……咳……小僧不会说的……”有台嘶声哑语,手忙脚乱,“商……那和修……小僧好……难受……”

“我不信,你发毒誓。”

“毒誓……怎么发……”救命啊佛祖,您没看到您忠实的信徒我就要被商那和修勒死了吗?

商那和修眼珠一转,“你跟我念。”

“松……松开一下……”有台拍他卡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

商那和修勉强松开一点力气,让他好说话:“跟我念:古锥在上,小和尚有台在此发誓。”

“……佛祖在上,小僧有台在此发誓。”

“我如果将刚才所见一切泄露半句出去,我师父死后就堕饿鬼道,我师叔死后就堕畜生道,我师兄师弟死后就堕地狱道,我就天打雷霹不得好死死了也被人鞭尸三百挫骨扬灰。”

“……”商那和修,你太狠了吧?

“念啊!”

“……商那和修,只用我自己发誓好不好?”不要扯上师父师叔师兄弟啦。

“不好,这样没有约束力。”

有台苦下脸,只觉得全身被黄连腌透了。

“商那和修……”他据理力争,“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僧发誓,真的真的不会将刚才看到的事透露出去半句。怎么说小僧也要顾及定香师兄的感受啊,还有,如果……小僧是说如果啊,如果须弥窟主自己把这件事说出去,定香师兄的声誉也会受影响的。”

“切!我家窟主要说,那是抬举你的定香师兄。”商那和修嗤声。

“那……那别人知道了,你怎么能判断是不是小僧说的……唔唔……”憋死了憋死了,透不过气呀。

“总之你就不能说!”

“那你呢……”

“轮得到你管我!”商那和修胳膊用力一锁,“须弥窟主让我说的时候,我自然会说。如果不让……小古锥,你觉得我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吗?”

不不不……有台飞快摇手,既没进气又没出气。

偏偏商那和修还在他耳边吹气,阴森森,冷冰冰,寒碜碜:“快、点、发、毒、誓!”

有台不想牵连他人,又挣不脱商那和修的钳制,迫于淫威之下断断续续发了毒誓。这导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直视定香,而且脑子里总是闪出司空乱斩在定香脸上蜻蜓点水的瞬间画面。

两人只顾在角落勾勾缠缠,未留意梧桐树上的女子何时掠影闪过。等商那和修满意地听完有台的毒誓,梧桐树下只余青石板一张,佛桑无数,寂寂点缀。

正门外,木鱼槌终是被一位上香的公子用一把银票全部买下,送还七佛伽蓝。

钟声响起,古木阴里,槿荣任露,放生池边,莲花胜风。

婆娑世界,妩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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